民主

国家的最高主权属于谁？当然是人民。人民当家作主。人民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全体公民的集合。当家作主不是空洞的口号，自由选举、权力制衡、司法独立、多党竞争等宪政制度是必要保障。

民主不是“打江山坐江山”，以天下为私，强盗逻辑。民主不是所谓历史的选择，战乱中草民流离失所蝼蚁般默默无声。民主不是替民做主为民做主，占领者高高在上众生匍匐在地山呼万岁。民主不是一党专制，“党的领导”与“人民当家作主”不可调和。

国家是人民、领土、政府、历史文化等物质和精神的总和。政府是公仆，被人民赋权的服务者和管理者。政党是推销理想和服务的团队，多党竞争，人民定期选举，就像业主选聘物业，优胜者上岗，行使政府权力。爱国不等于爱政府，更不等于爱某个党。当专制者篡夺人民主权，人民反对专制恰恰是为了爱国。

直接民主，公共事务人人直接参与决策，是民主的理想模型。但参与有成本，专业有分工。选出职业政治家代表自己治国理政，代议民主是科学的制度安排。定期选举，是人民主权，现代国家权力合法性的必要过程。

民主模式有差异，美国总统制，德国议会内阁制，英国君主立宪制，与各国文化传统、转型模式有关。但民主的基本规则，自由选举、分权制衡、司法独立、多党竞争、地方自治等，不分东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只分真假。有这些制度，是真民主。没有，是假民主。

民主不只是多数决。多数意见为主，同时尊重和保护少数人的权利。宪法列出一些基本的权利和自由，即使以多数人的名义也不可任意侵犯。现代民主制度包括选举、分权、法治等一整套宪政制度，以避免苏格拉底遭遇的“多数的暴政”。

所谓“精英民主”实为掩饰少数人专制。把身份、财富、性别等作为民主的门槛，比如有多少财产的男性才有投票权，那属于民主的摇篮时期。现代社会，身份平等，男女平等，人格平等，国家属于人民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全民普选。

没有所谓协商民主。皇帝与臣子有协商，老子与儿子也有协商。民主的核心是决策权，多数人决定还是少数人决定。只协商，不表决，或者协商完了少数人做决定，不是真民主。协商是民主的重要内容，美国两党竞争如何激烈，协商都是常态。民主与协商，好比吃饭与喝水，饭前饭中饭后都可能喝水，不能说这顿饭叫水饭。

号称八个民主党派，协商也谈不上，只能算臣子谏言。协商的前提是地位平等，可他们连小妾都不如。小妾偶尔对主人发发脾气，这八个绝对不敢。提个建议都不敢涉及家中大事，只敢涉及油盐酱醋。八只花瓶，任人摆布。

没有所谓“全过程民主”。民主本来就是全过程的，选举，权力制衡，到公民日常参与，民主是现代文明的生活方式。没有选举权，没有言论自由，公民没有参与空间，涨价听证会官方找来几个“市民代表”，如八只花瓶，是后极权的伪饰。

民主不能当饭吃。但没有民主，有人真吃不上饭，逃荒要饭都没门，三年饿死几千万。民主不是面包，是科学分配面包的制度，是人人得享自由尊严的精神食粮。分配和生产一样重要。农产品过剩的时代，精神食粮更可贵。

民主不完美。选举要花钱，可能选出花言巧语的骗子，议员可能争吵不休甚至打架。这些不是否定民主的理由。选举经费主要靠捐款，捐款制造一场全民狂欢，不是浪费。开放社会，骗子很快会被识破。民主确定国家方向，效率低些换来更安全更持久。一百多个国家选择了民主，时代潮流浩浩荡荡。

民主最直接的实现方式是选举。唯一能证明权力合法性的，只有选举。选举制度从其自身逻辑出发，存在以下科学原则：

平等。公民不分民族、性别、宗教、教育程度、居住地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平等。一人一票，每票等值。限制金钱腐蚀，竞选资金公开透明，限制捐款上限，杜绝贿选。

直接。从市长到总统，从市议会到国家议会，政府首脑和议员直接选举产生。选举越是多重间接，越容易贿选腐败，越失去代表性。各国完全有条件有技术实现直接选举。

竞争。真选举，候选人热情竞争，人民自由选择。假选举，候选人如僵尸相片，人民被组织去投票，结果被操控。没有竞争，就没有真正的选举。自由竞争，不分党派个人，自由参与，给选民可选择的对象。和平竞争，不得使用暴力，遵守法律。

法治

法治本意是“法律的统治”。然徒法不足自行，实则职业法律人的规则之治。法律之下人人平等，从民事纠纷到总统选举，所有争端最后由专业的法律人，依法定权利义务及程序裁决，整个社会在规则治理当中。

法治的主体是法律，宪法法律代表人民意志，至高无上。执法者不是哪个人或哪个群体，而是法官、检察官、律师等法律人各司其职，相互制衡，共同打造法治秩序。

专制下所谓“依法治国”或“以法治国”，主体是领袖、政党或家族，法律是统治阶级的工具，是党的“刀把子”，想砍谁砍谁，不是法治。

法治人治的根本区别不在于有没有法律，有没有依法处理纠纷。而在于是否所有人都在法律之下，尤其政治纠纷是否在法治框架内解决。独裁者也会制定法律，让人民遵守，日常纠纷也会依法处理。但一涉及政治，法律就消失了。

现代法治的核心是治权，把权力纳入法治轨道。

法治，是动态的法律治理，是法治社会的状态。法制，是指静态的法律制度。法制是法治的组成部分。有法制未必有法治，法有善恶，有死活。有法治必有法制，无论法系，皆有规则。

人类社会，早于国家。自由权利，源自天赋。政府被授权力，必要之恶，需高度戒备。法治的基本原则：于私权利，法无禁止即自由，于公权力，法无授权即禁止。

法治是对民主的平衡。现代民主是规则之治，理性之治。有民意表达，规则之下理性表达。法律最终顺应民意，亦是民意的减震阀。

法治的要件，其一，善法。法律有善恶之分。恶法代表少数人的特权，是强权统治的工具。善法，议会通过民主程序制定，代表最大多数人，是人民的普遍良知和道德共识。善法才值得人们尊重和服从。

其二，司法独立。核心是法官独立。法官除了法律和良心，没有别的上司。当公检法沦为强权的“刀把子”，人民只能是案板上的鱼肉了。教科书宣称，法律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是对法律最大的侮辱，被专制强暴过，因此就宣称法律是婊子？

其三，成熟的法律职业人群体。分为不同角色，法官、检察官、律师等，法律运行者，有法律知识，有理性训练，有共同的法治信仰。

其四，良好的法治文化环境。法治需要信仰。法治国家人们相信法律，相信法官，相信正义。法官没有武器，但做出的判决，有武器的政府也要遵守。文化有强大惯性，但可以改变。这需要制度完善，需要法律人引领和坚守。

法治并不完美。法律总滞后，司法效率低，还会放纵坏人。这是稳定和公正的必要代价。

效率和公正之间，公正优先。判决最大的正当性是公正，而不是快速。严厉打击，从重从快，是专制话语，不是法治理念。

程序正义实质正义之间，程序正义优先。不能证明的看不见的社会事实，法治只能当它不存在。毒树之果不可食，程序违法，取得的证据即违法。

不枉不纵之间，不枉优先。一个好人被冤枉，对法治信仰的打击，远逾一百个坏人被放纵。有时放纵坏人，是法治不可避免的代价。

分权

追求无限是人之本能，支配欲是人之本性之一。人人渴望权力，无论权力表现于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渴望自己的思想、主张得到认同、支持、执行。无约束，权力自然膨胀。

政治权力行使武力，不受约束危害更大。把权力关进笼子，不是把一只老虎，而是把一群老虎分别关进不同的笼子。把政治精英分群派位，各自进入自己的角色，彼此争斗，人民从中渔利。

分权不等于分工。专制权力也有立法执法司法之分类，但分工之上有一党领导，不受制约的权力。政治精英结成特权利益集团，关在笼子里的，不是权力，而是人民。分权是权力各自独立，相互制衡。

横向，权力根据其性质分立法、执法、司法三类，制定规则，执行规则，裁决纠纷。制定规则要民主，执行规则要严格，裁决纠纷要公正。

纵向，中央与地方权力有边界。民主的基石是自治，权力自下而上。中央权力由宪法列举，其余权力归地方。尊重每个人，地方事务地方解决，这是自治的基本原理。

联邦制、单一制是学术概念，抽象模型，源自现实，纯于现实。世界上多数国家中央与地方权力介于联邦制与单一制之间。民主国家有一定规模，就不会是纯粹的单一制，地方必然有自治权。大国也不必照搬美国典型的联邦制，司法设两套系统。美国立国二百年也渐趋中央集权。不必纠结联邦单一概念，只需科学分权。

分权是否导致“三权鼎立”不可调和？权力分立影响决策效率，美国曾出现政府与国会僵局。但政治的根本是分配，分配的根本是公平。有纷争，更充分讨论，降低了效率，但更能保证公平。慢一些，更稳定持久。

只要各权力都来自人民对人民负责，僵局不可能对国家造成太大伤害。若政治纷争严重伤害国家利益，人民有力量迫使他们妥协。三权分立是宪政下的分工，不是三国杀的鼎立，权力制衡不是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党派有纷争，重大国家利益也会高度共识。真正危急时刻，比如外敌入侵，决策一样有效率。

自由

专制政治秘密操控，无关人民。民主政治自由开放，民意至上。自由表达，自由竞争，自由选举，自由参与，一切在阳光下。

人人有表达自由。言论自由是每个人的价值和人格，是最基本的人权。

在电影院大呼“失火”造成踩踏，即刻危害社会秩序，伤害他人，负法律责任。政治言论，无论多么偏激，甚至主张暴力革命阶级斗争恐怖主义，都有其价值，只要不即刻危害社会秩序，都是言论自由。不能因为当权者不认同，不喜欢，“有害”，就删除信息，剥夺自由。

名誉权只属于自然人，政府没有名誉权。公民有批评政府的自由，无论怎么“恶毒攻击”，也不涉及法律责任。官员的名誉权受严格限制，人们批评斥责总统、市长、议员，是公共表达，忍耐和谦卑是政治家的义务。

正确的理论不怕挑战，真正的权威不怕批评，优秀的政治家不惧讽刺调侃。言论自由的国家稳定繁荣，害怕妄议，“道路以目”的政权都结束了。

人人有出版、设立媒体的自由。出版是言论传播，政府不得审查出版物。媒体是言论空间的自然延伸。政府无权审查媒体说什么不说什么。媒体私有，舆论市场自由竞争，政府除了对外国发声，不得拥有自己的媒体。

人人有组党结社自由。政党是理念共同体，不是“打江山坐江山”暴力分赃的特权集团。人人有权组成团队表达理想，参与竞选。符合法定条件的登记为政党。理念无分对错，哪怕种族主义、阶级专政，只要不以行动危害他人，都是自由。

人人有知情权。政治决策过程不是国家机密。除非法律授权某些部门必要的秘密，政府行为透明开放。内政外交，谁做出的决定，权力责任明晰。立法，预算，任命官员，议员的表决立场公开可查。政治家的立场，强硬或温和，保守或激进，每个决策中的立场，清晰透明。

保守国家秘密只是某些特殊部门公务人员的义务，不是普通公民的义务。普通公民、媒体披露自己知道的国家秘密，是言论自由。

人人有政治参与自由。有选举权，有被选举权。政治不是少数人垄断的特权，不是世袭王公贵族，不是红二代黑二代，不以某个政党或黑帮会员作为任职的先决条件。无论种族、信仰、党派，公共职位向全体公民开放，自由竞争。当选的政治家也许不是能力最强的，却是人民最满意的。

政治不只是投票，也在日常生活中。每个公民有权利参与。通过媒体，通过议员，通过法律程序，影响决策。

公义

政治不是打江山坐江山，胜者王败者寇。政治是公共服务。人民共同立约，设公共权力，纳税作为公共费用，选举赋权执政者，为每个人的自由、安全和福利。

政治不是强盗逻辑，谁拳头硬谁说话算数。有思想派别，没有黑帮派系。“枪杆子”是人民的。军队听命民选总统，警察听命民选市长。法院几个老人写出的判决文书，身为军队总司令的总统也要服从。道义自在人心，权力听命人民。

政治不是特权等级，权力大小论资排辈。无论总统、议员、法官、镇长，政治家无大小，各自忠于法律，服务人民。总统权力虽大，不可在法律之外命令一个镇长。总统到某个城市，市长正常工作，无需鞍前马后。

政治不是金钱游戏，权贵合谋献金换特权。奥巴马当选总统，不是因为富有，也不是因为资本家捐款支持，他的竞选资金90%以上是200美元以下小额捐款。无论贫富，一人一票，每票等值。竞选资金公开透明，法律规定捐款上限。政府权力不属于阶级，不属于权贵，源自人民，属于人民，服务人民。阶级分析不适合现代民主，总统不代表哪个阶级，代表人民。

政治不是天下为私，国库沦为小金库。法无授权即禁止，掌权者不可滥权，不可侵害私权，不可以权谋私，不可把公共资源用于个人或政党，不可利用公权力限制打压竞争对手。

强有制约。权力在笼子里。权责相应，多大权力，多大责任。有法律责任，独立机构依法追责。有政治责任，人民选票或弹劾。一个开放的社会，有真相，有正义。

弱有保障。反对者，有自由空间。思想，哪怕嫩芽，异端，也有表达和传播的自由。政党，哪怕弱小，也有权参与自由竞争。出身贫寒，也有机会竞选总统。

没有人超越法律之上。总统在法律内，执政党在法律内，穷人，富人，所有人都在法律内。

人生而不同。可在上帝面前平等。此生只是角色差异，不是等级人格之别。每个人都有边界，权利自由不受侵犯。不同角色，自由和谐，共同拼成尘世间美丽图画。

爱

野蛮政治张扬恐惧仇恨，美好政治彰显仁爱宽容。思想有差异，社会有分歧，但不因分歧而仇恨，而撕裂。

爱是信仰。灵魂来自同一家园，我们都是造物主的孩子，经历此世，体验不同角色，穷人富人、左派右派。像耶稣那样，爱仇敌。爱你痛恨的人，讨厌的人，是信仰，是修行。

不同的天性、教育、成长环境，不同的政治立场。这差异的尘世，生来有不同的角色，共同组合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万有相依相映而生。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不一样。布什相信自己正义，反恐为多数人的自由和安全。拉登也相信自己正义，复仇万恶的资本主义。对手也是虔诚的，不是骗子。只因与生俱来的差异，不同的使命和角色。

这不是混淆是非善恶。世间有是非善恶，有正义，多数人的价值观。我们站在正义一边，制止暴力，谴责恐怖，哀痛死难者，人世间多数人共识的正义。有时，我们也站在高处，看众生在尘世的角色，理解苦难的意义，让社会更团结更强大，幸福以苦难为背景。

他们为什么这么愚蠢？有神论无神论，左派右派，争论不休。人是渺小的狭隘的，就像盲人摸象，每个人摸到的都是很小一部分。对手心中的世界不一样，可能不是简单的愚蠢，而是不同的逻辑、信仰乃至天性构造了不同的世界。

爱是宽容。没有魔鬼，人性本善，每个人心中都有爱的种子。对手不是魔鬼，恶行也可能出于良善的动机。无知是罪恶之源。每个人的知识都是有限的。

人与人在此世有不同的角色，作为更底线的共识。尊重别人的信仰，尊重别人的表达自由，尊重别人的权利边界。

每个人都不是神。自己可能不是唯一正确的，异见也有它的道理。宽容偏激的错误的信仰和言论。那是他们的角色。宽容对手的批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社会多元的角色，拼在一起才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政治家忠于良心，忠于自己的角色，坚持做对的事。有时，也超然自己的角色，理解和尊重对手的信念和角色。胜利者不高高在上，不蔑视失败者。失败者不抱怨，不嗔恨。

政党

执政者是公仆，竞争上岗，人民定期投票选择更满意的。

公共服务提供者组成团队。有共同的治国理想，比如更多福利还是更多自由，铁路国有还是私有。有服务承诺，比如当选后严格律己减税节支。展示自己的纲领、品德和才能，推出候选人竞选公职。

这些团队是政党。现代社会，政党的主要功能是组织参与选举，推销理想和服务。

专制国家，执政党控制军队、警察、政府、大学、企业、社区等等，“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党在国家之上，法律之上，人民是被领导的“群众”。独裁者常常宣称得到百分之百的选票。没有竞争，没有真正的选举，“人民当家作主”是公开的谎言。

民主国家，国家是全体人民的，宪法法律是全体人民的，公共权力是全体人民的，军队警察是全体人民的，公用设施是全体人民的。政党，是服务提供商，人民招标，竞聘上岗，就像小区业主选聘物业公司。

政党推销自己的主张，经过议会表决成了法律，推销自己的候选人当了总统或议员。成为议会的多数，执政党。

有的党理念和服务很成功，在一国长期执政。比如日本的自民党。美国看起来是两个团队轮流执政，其实有很多团队竞争，只是历史造就了两个大的团队。只要政党自由竞争，不是一党专制。

政党和平竞争，不诉诸暴力，无论执政在野，政党不得有军队，不得拥有私自武装。合法竞争，政党行为，集会、竞选资金筹集使用，遵守法律。发生争执，听从法院裁决，无论执政在野，政党在宪法法律之下。

党员与政党不是生死攸关的人身依附，黑帮才强调“永不背叛”。政党开放登记，一个人高兴了可以加入一个政党，不高兴了就退出。今天加入这个党，明天加入另外一个。一群人只要符合一定条件，人员数量、办公场所等，就可以登记成立一个政党。

参与政党是为理想，不是为分赃。政党活动基本靠义工，极少有专职党工。党的专职人员工资靠党费，党国分离，党的经费和国库分离，政党和政府分离，党的职位和政府职位分离。

服务者充分竞争，才有质优价廉的服务。政党充分竞争，才有真正的人民公仆。民主法治，多党竞争，政党不是窃国黑帮骑在国家人民头上，而是谦卑的推销者和服务者争相讨好人民。这逻辑不是西方的东方的，它属于全人类。

法官

人需要公正。遭遇不公需要“说理的地方”。主持公道的人应超然于利益各方，不食人间烟火最好——古代人曾用神兽或者祈求神明做出裁判。

请不来彼岸的神明，只好在此岸世界努力培养。通过严格选拔，品行良好熟谙法律的专才，给予报酬优厚，要他们完成一项神圣的职责——主持正义。他们是现代法官。

漫长专制历史上，司法被强权玷污，沦为阶级统治工具。司法的悲哀。文明政治，法律摆脱阶级烙印，代表普遍正义，法官有公信力，值得尊敬。

司法独立。法院独立于其他权力，财政收入由法律保障，人事安排有科学的约束机制。法院不隶属任何上级机关，更不隶属于任何政党组织。上下级法院，只是监督，不是领导关系，更不是隶属关系。

法官独立。案件事实细节是审理中发现的，只有亲自审理案件的法官亲眼见到相关当事人，亲自听取了证人的陈述辩论，亲自用心发现真相，才能做出正义的判决。能对法律和良心负责的，一定是具体审理案件的法官，而不是幕后操纵者。法官审理案件不应当有上司。

法官忠于法律，无论成文法判例法，法官有责任找到最公正的法律对现实问题做出裁决。

法官忠于良心。法律是抽象的，每一个判决是具体的。离不开法官对具体事实的详细洞察和依据良心裁量。同样的行为，有不同的动机主观善恶，正义最终符合良心。

司法良心是法官作为普通人判断是非的直觉，中国古话 “天地良心”。不同于普通民众，法官的经验、具体案件的信息优于大众，法官的直觉是丰富信息专业理性之上的直觉，是司法专业理性对“人民群众感觉”的汇集整理和提炼升华。

陪审团制度，一定数量不具备法律知识的公民充分辩论，以普通人的常识和良心，对法律事实做出判断。法官根据判例经验或量刑规则做出量刑。兼顾了普通人的良心直觉，也兼顾了司法专业理性。

法官是正义的守护者。不是阶级专政的工具，不是特权集团的“刀把子”。法官有责任以专业知识和理性，以人的良心，发现事实真相，公正适用法律。法官的话语不是干警，组织，党的领导，枪杆子刀把子，而是宪法，法律，公平正义，天地良心。

军人

“军队国家化是新中国的基本国策。党卫军是法西斯和蒋介石才干的事情，是欺骗人民的卑鄙手段。”——1944年2月14日《新华日报》社论。

“如果没有军队的国家化，各种政治力量凡事都要用拳头、用枪炮来‘商量’，那就会成为一种反人民的武装集团，一种披着‘国家’外衣的政治土匪。”——1946年1月16日周恩来在《关于军队国家化问题》的发言。

当年共产党人呼吁的，正是文明社会的基本常识——军队决不能成为一家一党之私产，军队属于国家。

民主政治，国家属于人民，军队、警察国家公器为人民公有。军队政治中立，党军分开，党派不在军队设立机构，不在军队发展党员。任何党派及个人不得以武装力量为政争之工具。军人忠于国家，忠于宪法，由民选官员统领。执政党经过选举当政，其统领军队的身份不是政党领袖而是国家公职。

军队只有国家化，才是现代文明国家，国家才真正属于人民，政权才是人民的政权，军队才是人民的军队，政权更替才能走出丛林法则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成为全民狂欢的节日庆典。这是人类文明数百年来最伟大的进步。

公然反对军队国家化，这是当代人类社会罕见的奇谈怪论。军队不是国家的是谁家的？军队不是国家的，凭什么军费要国库开支？军队不是国家的，人民是否就该另行组建国家军队？军队不是国家的，当政者有什么资格宣称这是人民共和国？有什么颜面面对一百多年来为民族独立、自由、民主而牺牲的仁人志士？

一个多世纪了，千千万万中华儿女为民主自由共和理想献出了生命。军队国家化，也是当年共产党人慷慨激昂的呐喊，为什么七十年后不仅没有实现，反而成为“错误言论”了呢？

身为军人，如果你真的爱中国，请认真想一想，什么是中国？中国不是特权集团的私产，不是谁的“江山”。中国不是党国，党终将成为过去。中国是这片辽阔的土地、五千年历史血脉、14亿勤劳善良的人民。爱中国，不是爱某个党。

让我们的国家更美好，是每个公民的责任。中国不只有世界第二的GDP和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还有傲慢的强权、横行的贪腐、几乎每一座高楼背后暴力强拆的血泪、遍地被维稳的冤民……无数的痛苦焦虑和我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关，尤其和你们相关，你们是强权的支柱。

中国政治文明转型，人民要付出多大代价，取决于你们，顺应还是悖逆历史潮流。

你们的责任是保家卫国，保卫我们的领土不被大国一纸条约割去，保卫我们的家乡不被侵略者恣意践踏，保卫我们的海岛不被贪婪者偷偷占据，保卫我们的渔民不受他国炮舰恣意驱逐。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当中国公民遭受欺侮，有你们随时出现在身边。

你们的荣誉是制止侵略和暴政，在全球范围内捍卫自由和公义。中国军队当是公义的军队，荣耀的军队，捍卫人类文明的军队，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角落有暴政不义，你们当挺身而出，惩治盗贼，拯救无辜。

永远记住，中国军队，不是任何党派的私产。你们的职责不是政治权斗，而是这个伟大国家的自由、安全与荣耀。共产党会成为过去，而中国依然是中国。任何一个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祖先生活的土地，我们的历史文明，我们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你是国民军，不是党卫队，更不是家丁。你的使命和荣耀是捍卫自由公义。任何时候，绝不可沦为独裁专制的工具，绝不可双手沾染人民的鲜血。

政治家

汉语把政治人物分成两个词，一是政治家，指深谋远虑，意志坚定，为社会做出巨大贡献的杰出人物。一是政客，带有贬义。

众多民主国家中，政治家有一个词，英语是politician，是指以政治为职业的人。从社区、城市到国家，议员、市长、州长、总统等。他们有杰出人物，有普通人。这个群体的特色，是热心公共服务，代言大众利益。

上天赋予每个人不同的角色和使命。以政治为业的人，当选公职符合其兴趣特长，实现其人生价值。有志此业者公平竞争，人民择优选聘，真正的“公仆”。

政治家有三种重要的能力。判断力。对历史方向的敏锐判断，对重大事件的理性分析，对社会潮流和民意的直觉，不同层面的政治家，从国家大事到社区纠纷，在不同层面做出判断。准确判断是正确行动的前提。

责任心。政治家比普通人更关心公共事务，关心社会公正，关心陌生人的权利和尊严。政治家诚实信用，承诺的一定做到。政治家不逃避责任，自己发起的社会运动，其中个别人有不当行为，勇于担负道义责任。

热情。争取自由需要震撼人心的呐喊，选举需要广泛动员，社会运动需要激情点燃，政治家是点火者，引领者。

政治家不同于事务官员。政治家对人民负责，领导事务官员，督促公务员以自己的良心热情服务。他们感知、表达、满足公众愿望。他们劝导人民，更多是发现人民，顺应人民。他们有人格，有公信力，有良好的个人形象。现实中没有绝对公平，有公信力的人说了，大家也就谦让了。他们的个人魅力引领社会更加美好。

政治决策不只考虑多数人的呼声，也顾及少数人的权利。不只顺应大众激情，也在意长远公益。不因少数人声音巨大就止步。政治家忠于良心，该决断时决断。

政治家以诚实为底线。自由阳光的时代，谎言是可耻的。也是幼稚的。谎言都会被记下，被重复展示。

政治家以谦卑为修行。公众面前谦卑，权力来自人民。志愿者、同事、下属面前谦卑，大家为理想信任、支持你，心怀感恩。

政治家以宽容为美德。坚守信念，为心中的正义而战，也在高处回望尘世间的角色，尊重对手。政治不是你死我活，而是不同的角色，为合一幸福的人世间。

附：

政治应当是美好的（2007）

看到南方周末讲述了《奥巴马的信仰》，一个美国黑人的从政经历。

奥巴马的母亲是美国白人，父亲是来自肯尼亚的黑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回到芝加哥的黑人社区，从事社区自治服务。

他在社区扎根多年，推动黑人社区住房条件改善，推动黑人白人社区融合等辛苦而细致的工作，为陌生人的生活改善和尊严而努力。

2004年11月，奥巴马当选为美国参议员。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美国总统，但无论他处在什么位置，热衷公共服务是他的本性。

奥巴马的故事就是一个美国政治家，也是民主国家千千万万政治家成长的故事。他们热心公共服务，怀有美好社会的理想。

没有完美的政治。哪个国家都不乏精明的甚至是阴险的政客。但民主健全的国家，政治家的主流——总统、议员、州长、大大小小的市长们，他们以公共服务作为人生价值。

他们不是机械服从上级命令的官僚。他们用自己全部的良心、热情，服务陌生人。

华盛顿领兵打仗，建立独立自由的美利坚合众国，然后告老还乡。林肯为废除奴隶制维护国家统一献出生命。罗斯福带领美国乃至全人类战胜法西斯。他们都怀着美好的理想成为政治家。这种贵族精神气质传承了一个政治文明的国度。

每个国家都不乏热心公共服务的人。健康的政治体制就是把这样的人选到公共职位上。21世纪的今天，政治文明国家已是人类社会主流。

民主国家，权力根基不是恐惧、暴力和谎言，而是人性的善——良知、美德和爱。权力游戏规则是阳光下公平竞争，比谁更守信用，更道德，更有服务公众的能力。最终决定胜负的是公众的自由选择。

这样的国家，权力更替不是充斥阴谋诡计刀光剑影，而是一场全民狂欢。人民服从国家权力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服从程序正义的法治秩序。

国家真正属于人民。人民也一定发自内心为自己的国家骄傲。

我们国家也应该这样。一个世纪前，先辈们曾经努力建立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然而，专制力量如此强大的惯性淹没了文明的希望。没有多少人相信美好的宪政规则，一番争吵之后还是各自拿起了刀枪。

一个世纪之后的今天，我们迎来了新的希望。今天，文明政治已成为人类社会主流，技术进步促进中国公民社会成长，民主法治已成为全民期待。相信中华民族不会再错过一个新的世纪。

我们始终坚信，政治应当是美好的。我们不能指望人性改变，但好的政治通过正义规则使大部分人抑恶扬善。

不论国家、地域，人性正态分布。好人，本性中利他、同情心等善的一面明显超过贪婪、自私恶的一面，是少数。坏人，恶的一面明显超过善的一面，也是少数。大多数人趋利避害。

一个健康社会，好人是主流，是榜样，通过良好的制度带动多数普通人抑恶扬善。不健康的社会，坏人是主流，是榜样，通过潜规则诱导普通人抑制善良，张扬人性之恶。

孩子从小被教育提防陌生人，学会说谎话拉关系，很多人常常不得不违背良心做事，社会充斥不满和抱怨。这不健康的社会，必须改变。

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扭转这十多亿人的信念预期。即使一个人认为法律是好的，当意识到大部分人不会遵守，自己也就不遵守了。大部分人不守法，法治也就无从谈起。这种信念和预期就是文化。

多数人认为政治是恶的，所以自己一旦从政就放弃道德良知。多数人不相信正义，所以自己拉关系走后门。这样的结果就形成一个巨大的“场”，十多亿人的倾向是抑善扬恶。

现在，我们要改变这个场。要把十多亿人的倾向变为抑恶扬善，从内心深处改变人的心理预期，让人们相信政治是美好的。相信坏人会得到正义惩罚，好人不用贿赂也得公正。

在道德良知基石上重建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使命。

这需要千千万万优秀公民在制度层面点点滴滴日积月累的努力，需要一群优秀的公民楷模引领人们走向政治文明的生活方式，需要一个足以震憾民族心灵的巨大历史事件扭转整个国民的心理预期。

宪政中国需要制度规则，这样的规则正在建立。仅有好的规则不足以推动宪政良好运转，宪政运转需要第一推动力，需要一群优秀的公民楷模，坚守良心正义，坚守民主法治的宪政理念，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担当责任。这群公民楷模需要在巨大的历史事件的震撼中改变国民的心理预期，而且，他们有责任尽量减少历史事件对中国社会的负面影响。

我很幸运年轻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意识到了生命的意义，愿成为这优秀群体的一员。

为了责任，我们必须成为纯粹的人，为一个纯粹的梦想。我们必须改变那种认为政治就是革命与反革命、镇压与被镇压的传统观念，我们的目的不是为反对，而是为建设，不是为获得权力，而是为约束权力。

我们追求的不是物质财富，不是控制别人的权力欲望。我们唯一的私欲是自我人生价值实现，而这依赖于为公众谋福利的生命历程。我们不会在理想主义旗帜背后埋藏任何阴谋，我们的理想、言论与行动是一致的。惟有如此纯粹，我们才无所畏惧，我们才有彻底的勇气面对一切非议和责难，面对一切阴谋和困境。

为了责任，我们怀着美好的愿望，以宽容的理性的心态建设我们的国家。我们宽容过去，每一场历史悲剧的真相不应当是仇恨的张扬，而是和解的剧幕。太多的历史悲怆不是这个民族永不消解的仇恨，而是一个和解感恩的年代。

我们理解沉默的大多数，这个看似道德沦落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其实正在渴望光明的未来。努力理解所有的人，把每一个人当成自己的同胞。包括那些泯灭良知深陷野蛮政治规则的人，他们是同情的对象。我们以乐观的期望面对每一天的生活，以巨大的历史悲悯看那一切丑陋的乃至邪恶的，启迪深埋心灵深处的幸福愿望。

为了责任，我们有勇气放弃自我。我们不轻言牺牲，但有放弃一切的勇气。唯有巨大的放弃一切的勇气，阴谋和暴力才会卑微渺小到没有意义，我们才能战胜阴谋和暴力，才能张扬人性的善，建立一个自由幸福的社会。

我们惟有的力量是道义，是上帝植于每一个灵魂深处的种子。这力量必须非常强大，强大到最邪恶的暴徒在我们面前自卑地放下刀枪，惟有如此，这个民族才可能实现和平转型，才能变成现代文明的国家。

大多数人都在沉默时，必须有人不能沉默。大多数人都在抱怨时，必须有人不能抱怨。大多数人都已经放弃希望，必须有人不能放弃。为一个自由幸福的社会，必须有人坚守良知和正义。不仅坚守，还必须有足够的智慧成长，让良知正义成为社会主流。

这个时代需要一群优秀的公民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达成共识，成长为健康力量，推动这个伟大国家完成政治文明转型。

如果说二十年前，这样的梦想还只是一个稚嫩的梦想，如今它已成为我的信仰，我的生命。无论经过多少挫折，无论付出多少代价，这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我要努力成为一个优秀中国公民，成为推动历史进步的优秀群体的一员。我要让人们相信理想和正义，让人们看到变革时代的希望。是的，我已经在从政，我在追求理想的政治，文明的政治。我要以自己一生的行动向漫长专制阴霾下的亿万国民证明，政治应当是美好的，政治的确是美好的，政治是为公众谋福利的美好事业。

2007年7月21日

716

出狱一年了。朋友常问起那四年的生活。恍若隔世。其实，此世亦然。

那是一个夏日早晨。三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家门。市公安局的车送我陪妻子去医院产检。目送她去上班。

回到小区，楼前有警车和很多神秘的陌生人。楼梯口，接到“聚众扰乱公共秩序”的刑事传唤通知。数十人进屋搜查。

已经失去自由三个月了。4月12日应邀赴香港参加孙志刚案十周年研讨会，在登机口被拦截。从此文保总队的人24小时守在楼道里，出门买菜都不行。

3月31日，袁冬他们到西单呼吁官员财产公示。一个正常国家公民有言论自由。

可这是中国。他们被捕了。

4月赵常青、丁家喜、孙含会等相继被捕。两天前宋泽失踪了。我把未写完的《自由中国》发给笑蜀，做好入狱准备。

该来的总会来的。聚众扰乱公共秩序只是借口。

专制者真正在意的是新公民运动。“公民”徽章、头像，“自由、公义、爱”的核心价值，同一天20多个城市打条幅呼吁官员财产公示，出现了政治反对派雏形。

5月以后有过三次“谈话”。小汤山附近农庄，自称北京市公安局主要负责人。争论理念，劝我“认错”。意思很明确，投降就回家，不投降十年以上，不止一个罪名。

考虑到家人。我说可以停下工作，什么都不做。如果个别事情确实有错，可以认，我也常常反省。

错，怎么认？那得接受媒体采访。知道了，电视认罪，这是要我放弃使命。

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和我一起努力，突然转头说，我错了？这是人格问题。我珍视自由，热爱生活，但在毁灭人格和身陷囹圄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既然无路可退，该来的就来吧。

车一直开到北京市特警总队。第四次谈判。办公室坐下，前面谈话的两个人来了。谈谈？还是走法律程序？

你们都已经动手了，还有什么好谈的？僵持两三个小时。特警冲进来，驾上车，蒙上眼睛。

下车。听到飞机声，还以为又是一看，2009年夏天去过。

这里是大兴。三看的监舍准备好了。前一天专门组建的。屋里12个人，除了我剩下的都是涉嫌盗窃。第三看守所关押的四百多人绝大部分因盗窃，在公交车上偷手机。

我的代号716。这一天，2013年7月16日。

一个字也不讲

所有人不得叫我名字。头板说，去年这里关押周滨同案也是叫代号。

广播里传来叫声，716，716！我就当没听见。两天以后，改叫许 志 永了。

几乎每天长时间提讯。关于新公民运动，公民聚餐，教育平权，呼吁官员财产公示。我谈理念，不避讳自己的行动。

涉及别人一个字不说。我回答，“不方便讲”。或者告诉书记员就记“沉默”。

教育平权“228”请愿，传单卡片是我去复印店印的。他们反复问复印店在哪。我知道他们不太可能把复印店怎样，最多恐吓一下。

我不愿无辜的人受到骚扰和惊吓。不谈有关别人的信息是原则。我拒绝回答。铁椅子上，从早到晚，僵持六天。他们只好放弃。

问，王功权给了公盟多少钱。我回答，不方便讲。

一个字也不讲。我的话绝不可以成为任何人被定罪的证言。

这也是一点法律常识。他把现金给我，只有我俩知道。这事实不等于法律上的事实。法律事实需要至少两个人证言相互印证。一个人说了也白说，不成为法律上的证据。

想到各种酷刑。当生命也可以放下，也就无所谓了。

政治辩护

庆方出现在铁窗前，彼此会心地笑了。记忆中，是他在燕园讲座上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样子。北大法学院博士生他98级，我99级，我的学长。

他和胡育两位律师几乎每个星期都来看我。沟通信息，对于政治案辩护非常非常重要。我着号服带手铐的演讲视频，他们也传出去了。预审为此气急败坏。

后来党国提升了无赖的高度，政治犯很难有这样的机会。王全璋三年不准律师会见。他们说，这是依法。可世界上还有几个国家有这样的恶法？

政治辩护，律师发声非常重要。无论当事人准备坐牢，还是妥协换取自由，外界广泛关注都是有价值的。至少，人在里面更安全。只在专制的法庭里面说，跟没说差不多。

即使要妥协，是当事人的妥协，不是家属和律师的妥协。家属和律师能做的，就是发声，讲故事，讲一个理想主义者怎样追求民主自由，怎样坚守理想，服务社会。

律师每次会见对外表达，那几乎是外界唯一的信息源。专制者最怕良心的力量传播。如果律师面临太大压力，可以讲给家属，家属再讲给网友和媒体。

李蔚在隔壁，偶尔有机会一声问候。提审时通道里有时能看见201的家喜，宁静沉思。放风有时听到“呼吁官员财产公示”的呐喊，那应该是张宝成马新立他们。9月，知道功权也进来了。一天在通道里相遇。举起镣铐的双手，彼此抱拳。

我告诉庆方，转告其他各位，能出去的就尽量出去，不需要那么多朋友坐牢。

看守所里最开心的一天，是步话机里传来宋泽取保的消息。后来从别的狱友得知，他出去时一头长发，看守所的监规从不合作。

表演完了吗

11月初，最灰暗的时刻。

这天开始问《人民的国家》，美好中国的宪法构想。

2011年秋，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之际，众多宪法学者每两周讨论一次，持续五个月的研究成果。中国向何处去？宪法共识，中华民族太需要了。

律师不能会见了。这是对一个法律人暗示颠覆罪名。监舍原来的一些照顾，比如晚上不值班，取消了。

开始夜审。晚上快睡着时，提审。一直到天亮。也许接下来，很多天不能睡觉，酷刑的一种。我说如果明天还这样，我将彻底不合作。

第二个夜晚，一句话不说，僵持到天亮。

这是个周末。回到监舍，躺在铺板上，电视的声音巨大。

疲惫，满世界的灰暗。开始一个罪名，五年以下，现在两个罪名，十年以上。生活，事业，根本的区别。

人生有很多苦。监狱，从来不是意外。2004年买房时，目的很明确，出狱时，有一个地方住。可是十年，当它成为现实，那么漫长啊。无限的痛苦和伤感。

突然灵感闪现，一个声音说，快乐体验。2009年，第一看守所，也曾有过豁然光明的时刻。

那些创造历史的时刻。

快乐体验生命的所有。我爬起来，用小砂石在208的墙上写下“快乐体验”。

没有纸和笔——这大概是针对我的规矩，也写了不少字了。7月31日写下：“为自由、公义、爱，为众生幸福，为你的荣耀，主，我要在这世间活出你的样子。”

12月15日写下“漫漫自由路”。那天，曼德拉去世了。

一直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个力量在引领我，驱使我。他总会在生命最灰暗的时刻闪现光明。他创造这世界。他是万物、生命、进化、人类、文明，一切终极的因。

第三个夜晚来了。气势汹汹。

刚出监舍就大叫“蹲下”，我一笑了之。嫌犯出门蹲下抱头是看守所的规矩。我从不合作。

提讯室里刚坐下，一个三十多岁的新面孔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人渣，畜生，败类……几乎所有侮辱的词都用尽了吧。一边走来走去，挥舞双臂，跺脚，用烟头猛砸，张牙舞爪，凶神恶煞，好像马上要冲过来撕吃了我。

我双手铐在铁椅子上，安静地坐着。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吧，停了。安静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表演完了么？

是真诚关心。这是谁，做了什么，为了谁？那些词怎么能，一个稍有点良心的中国人怎么能把那些词用在他身上？如果不是精神失常，除了表演还能怎么解释？

遥远的遥远的高处，看蔚蓝色星球之上，一个小小木偶摇来晃去声嘶力竭，挺可怜的。所以关心一下。

他一下子崩溃了。连说，唉，真对不起，我确实在表演，唉，这个活我真干不好！怎么安排我干这个活！

完全不顾旁边的同事，和幕后的眼睛了。后来我们聊了一会，他人民大学毕业的。他连连表示歉意，说不该骂我，自己真失败。

如果我有任何恐惧，或者被侮辱感，对方就赢了。什么办法有效，他们就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你。于我，殴打只会提升灵性。在山东临沂，在青年宾馆黑监狱门口，野蛮暴力没有使我屈服。辱骂也没用。

后极权社会，意识形态丧失了。没有阶级仇恨。打人，只是一个饭碗，扮演一个角色。

历史长河中，我们各自扮演自己的角色。当超越尘世，在远方看地上的自己和世界，看人世间各自命定的角色，还有谁是可怕的呢？唯有慈悲。

准酷刑就这么结束了。

法庭沉默

12月15日电视播出曼德拉去世的消息。想起Beyond《光辉岁月》。一个民族的救赎，需要多少人承担代价。无数先辈抛头颅洒热血。

我们是后来者。很幸运了。

2014年到了。灯光明亮的监舍，大通铺上各自入梦。耳畔响起那些遥远的钟声。童年的原野，春风拂过麦浪。纽海文的绿地，十字架指向蓝天白云。未名湖南岸，世纪跨年夜的呐喊。悠远的钟声，漫过时光之河青春岁月。

准备庭审。

如果讲法律，我们当然无罪。推动反户籍隔离教育平权，呼吁官员财产公示，只是公共表达，是宪法规定的言论自由。没有堵路，没有拦车，没有破坏社会秩序，没有任何社会危害性。

控方的证人都是警察或保安，且无一出庭作证。没有任何一个普通市民是受害者。

党不讲法律，连程序也全然不顾。围绕并案与分案、证人出庭，律师激烈抗争。

新公民案显然是一个案件。我们都认同公民身份，认同“自由、公义、爱”的核心价值，共同推动教育平权和官员财产公示。指控我们的行为一样，用的是同一套案卷材料，没有任何道理分开审理。

唯一的解释是当局为缩小案件影响力，以无赖的非法的手段强行分案。

要求证人出庭作证。这在任何一个正常国家，再合理不过。但法官完全拒绝。

完全不讲程序，庭审已经没有任何正义的可能。

对这种完全走过场的所谓“审判”，我们只能以不合作表达抗议。我和律师商定，以彻底的沉默应对。

1月22日开庭。法院附近路口拉上了警戒线。那天很多朋友来到现场，还有很多朋友失去自由。谢谢你们！

张庆方和杨金柱两位律师简单说明必须沉默的理由，然后不再说话。无论法官怎么问，我们三个都保持沉默。

审判长叫嚷休庭。劝我说话。我懒得理会。

别的法官检察官都会私下说一句对不起，没办法，表达一下良心还在。只有他对我充满敌意。专制体制中这样的人也很少了。

再开庭，还是沉默。无论法官、检察官说什么问什么，一概不理。审判长气急败坏，宣布再次休庭，威胁我和两位律师。

基本程序正义被践踏，我们又怎能配合？

接下来的庭审没意思了。检察官提出一个个“证据”，法官问被告人，有无异议？无人理睬。问律师有无异议，沉默。

他们都是一伙的，自己表演去吧。一度我打起了瞌睡。

下午四点，终于结束了。我的最后陈词时间，审判长数次打断。最后被迫停止。

法庭上说什么不重要了，《为自由、公义、爱——法庭陈词》已经传播出去。

开庭那天她来了。女儿出生才九天。我跪下了。其实，我们这些信天命的人无所谓代价。代价是亲人承担的。一审四天后宣判。四年刑期不在意料之外。可是对于一个正在怀孕生子的妻子来说，还是太漫长了。

我们在上诉期最后一天提起上诉。不为改变结果，只为拉长战线，让更多人知道公民运动。

重大事实不清，程序严重违法，但专制的法庭不是说理的地方。二审北京高院还是不开庭“审理”。他们害怕开庭。

宣判那天，我大声宣告：“荒诞判决阻挡不了人类文明进步潮流，共产专制的阴霾必将散去，自由、公义、爱的阳光必将普照中华！” 一边被法警架出法庭。

南大楼

哪里都有欢乐。看守所最后度过一段悠闲的日子。打双升有了根本进步，知道记牌了。一轮下来输的喝凉水。一个十多岁就进少管所的年轻人，答应我出去开一家麻辣烫，我答应帮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4月27日，早饭后年轻的看守向我道别。他家在丰台，也是被拆迁受害者，咨询过我法律问题。

第一站是天河监狱。旧称“南大楼”，中转站，以变态的严管著称，外地户籍犯人从这里被遣送到户籍地服刑。

听说过很多“南大楼”的故事，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好印象。

监狱开始异常严酷，然后普通管理，最后三个月到出监队宽松管理。人不断有幸福感。同样的内容，顺序倒过来，人会受不了。

天河是监狱的起点，地狱的角色。新来的犯人，什么都没有。一个抽屉都没有。没有任何私人空间。不能看书，不能午睡。每天看电视学习前，监区长大喊“低头，抬头，低头，抬头……”。

我必须抗争，为人权，也为自己以后的空间。

第一天因为在楼道里穿拖鞋，队长阻止，我说不服从。他大叫你敢写下来吗？拿纸来，我写上，不服从管理，签上名字。

这里有一个小图书室，是给留守的北京籍犯人看的。我去拿了一本书。队长要我送回去，我拒绝。他大喊班长，给他夺过来！我说谁要过来打架？班长是个瘦削的年轻人，北京地税局的，受贿罪，他很为难。书也就继续看了。

其实我知道，我抗争的力量，源自千千万万良心公民的关注。那是我的幸运，亦是民族的希望。和很多前辈相比，我是幸运的。

常常守望窗前。阳光下金色的苦菜花，闪闪不语的星星。布谷鸟彻夜呼唤，幸福，还有童年。

柳林

一个月的抗争结束了。5月30日，通知我收拾东西。调到哪个监狱，副监区长说他也不知道。我们聊过监狱中的特权。他说，我可能会被送到燕城。通常犯人会到二监再过渡两个月，然后分到各监狱。我希望尽快稳定下来。

警车上了高速公路。两旁麦田微黄。这是我童年最喜欢的季节。白色的蘑菇，勤劳的蚂蚁，慌张的野兔一掠而过。那些遥远的时光。

车一直开到一座高墙电网的院子。看到“柳林监狱”，心说，我的龙场驿！

五百年后，我也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远离尘世。

柳林监狱分七个监区，每个监区一百左右犯人，20多个警官。

我在的监区，指导员（一把手，后来改称监区长）人不错。他曾私下跟我说，人都是有良心的。在我们警官心中，犯人分三类，第一类是你，原因就不说了。第二类是职务犯，社会大环境就这样。第三类是普通刑事犯。

几天后，他说，图书室准备好了。我们到监狱图书馆搬来了两百多本书。《诗经》、《论语》、《传习录》等传统文化经典，还有《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等世界名著。

我最珍视的，唯一收藏三年的，是一本《联邦党人文集》。

16人住一间。抢劫、杀人、盗窃、贩毒、受贿等各种罪名的混住一起。一个小社会。本来心里狭隘的人多，聚在一起，生活环境恶劣，恶性循环。监狱里没有镜子。不准任何玻璃、竹签等可能伤人的东西存在，怕自伤自残。

起初一个月柳林的劳动是除草、翻地。把路两边的野草除掉，然后把土翻一遍又一遍。跟野草过不去，是监狱的变态之一，极权的典型症状，绝不允许任何自由生长的东西。

然后到大车间编椅子，给椅子架缠上塑料线。我不要积分减刑，劳动是象征性的，打扫点卫生，偶尔也编一个。

一个乐观的人，在哪里都是工作，那里也都有空间。我的工作是思考、写作。

一开始给我的规定是，一半时间学习一半时间劳动。我扫完地，在车间一个角落读书、思考。

学习期两个月过去了，指导员和监区长（二把手，后来改称教导员）把我叫出来，说，监狱规定，车间里不能看书。

我说，看书是底线。如果不让看书，我将彻底不合作，你们就把我送集训队好了。

集训队是监狱中的监狱，开始一天24小时被铁链子拴到床上。送集训队通常有一个仪式，开大会，厉声宣布违纪，警察高高架起胳膊，把头按到最低，匆匆押上车。文革批斗的架势。对于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无所谓，正好闭关修行。

我的采买一直是最低标准，每月120元买食物。我从不争取提高，这不值得付出代价。读书，思考，值得付出任何代价。

指导员只好说，那就一次只能带一本书。几个月后在车间里看书时被督查发现了。监区长说，长点眼色。我说，我看书是公开的，绝不回避任何人。

窗外，黄昏。远处高铁飞驰而过。它连起了城市和生活。

巨大的白鸟翩然落入柳林。北方海岸就在不远处。很多年前遥远的大西北，听一个姐姐讲她的故事，冬天北方海岸的阴云寒风。1989年夏，流浪少年第一次来看大海，阴郁天空下，几艘大船，几只海鸥。一直陪她到深夜，头枕一本地图册，海风中睡着了。那是塘沽的海岸，就在不远处。

垦华

柳林待了不到5个月。深秋的10月22日，全体转监到垦华监狱。

垦华距柳林大约十公里。这一带有好几个监狱。这个叫茶淀的地方是北京在天津的一块飞地，据说周恩来选定这片荒野，用来关押国民党战犯。

垦华。名字就像我的故乡，民权。

垦华是新建的，不大，大概能容纳一千多人，实际关押六七百人。十个人住一间。绿化不如柳林。柳林有沙果林、枣树林、玉米地，到处是多年生的柳树。垦华道路两旁两排小树。空地上是大片的三叶草。

伙食最大的问题是单调。

单看一个星期的食谱，还不错，早晚咸菜馒头，中午炒菜，周一白菜，周二茄子，周三土豆片……每周有两顿菜里有点肉，两顿米饭。但是一年到头就这一二十种菜，别的从来见不到。

每月可以填写订单采买，猪头肉、咸鸭蛋、水果等，但种类一年到头就那些。水果从来只有两种，苹果和橘子。其他无数种水果几年都没见过。能背着队长在地里拔一棵葱或萝卜，是莫大的奢侈。

所以一个桃子、一个香蕉可以作为劳动竞赛奖励。这群见过世面的人。

若夏日傍晚，与好友两三人，大排档几碟小菜，几瓶啤酒，该是多么奢侈的幸福啊。这里没有生活。

快乐的时光是捡石子的时候。这个豆腐渣工程，到处是建筑垃圾，所以到楼下草地上捡石子成了经常的劳动。

三叶草里有丰富的生活。潮虫安静等待，小灰蜘蛛拼命奔跑，螳螂举起砍刀。还有蚂蚁们忙碌着。

这是它们的家园。它们从不知道高墙电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它们是自由的。

我们的空间比蚂蚁们大很多，却深感失去自由的痛苦。

人类呢？没有翅膀可以飞翔，没有腮鳍可以游泳，在这尘埃般的星球上生生灭灭。曾经像这些蚂蚁一样，没有觉得是痛苦。习惯的，恒常的，再深重的，也都不是苦。

自由、痛苦、幸福，世间的一切，都因比较而生。所以上天创造地狱般的尘世。

完美世界，快乐体验，是生命的意义。我的龙场驿。

有整块的时间思考。真正安静的思考。在外面，即使关了手机，心，仍然放不下。可是这里，想也没用，外面的责任免除了，可以真正静下心来。

连续几天思考狭义相对论，连续几天思考时间是什么。我要知道这世界的真相，时间、空间、能量、质量、物质、生命、人类……。

其实准确说是感悟，安静等待，上天的启示。所有的灵光闪念都来自神，人类所有的知识都来自那终极的精神家园。

文明进步，是在更高处认识自然，认识自己，认识神。

三百年来，认识自然，科学，迈出一大步，另一只脚，认知神，宗教，仍停在原地。

人是仰望星空的动物。总会追问生命的前生和来世，关心生命的意义，总在渴慕灵魂的皈依。

而过去的道路陈旧了。这是新文明时代。

我是幸运的。接收到那么多新知识。知道了世界的真相。知道了生命的意义。小心写出来，保存好。感恩上天，这神圣的使命。

我还有很多时间，思念。想你的时候，凝望窗外海棠花开，荒野绿意，又一个春天。想你时我走在队列里。仰望天空北飞的鸭群，它们要去远方筑巢。想你的时候，我轻轻摘下一片四叶草，想送你作生日礼物。想把生命中最好的，都给你。想你的时候，嘈杂车间一个小小角落，我在关心人类命运。这命定的修行之地，你总是一次次打扰到我，给我生活、幸福和盼望。

善与恶

我给监狱长写了信。唯一的一封信，恳求会见时抱抱我的女儿。她两岁多了，我们只见过三次。隔着玻璃，一只大手一只小手对齐。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

有一天监狱长在车间外面远远走过。我盯着他的眼睛。他转过脸去。后来托人告诉我，他努力了，上面没批。

都不愿承担责任。哪怕责任是虚无的。

这命定的修行之地。我常常想，人性是什么？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室友田树东做了腰间盘手术。他帮朋友讨债，抢劫罪，13年。我和赖怀超、吴敏，还有几位，每天用担架抬着田去车间，下班抬回来。他俩都是职务犯。吴敏本科南京大学物理系，我常常找他探讨物理问题。

田树东在车间里躺在担架上。有一天教导员看见了，大叫，起来！我忍了再忍。有一天他让四个犯人高抬胳膊折磨一个精神病人，我也是忍了再忍。因为有重要的工作还没完成。

2016年6月，一场大暴雨之后，夜晚通道里呕吐声此起彼伏。我也肚子疼，属于轻微的。我粗略统计，40人上吐下泻，发烧，有肚子疼等症状的达到80%。整个监狱，估计超过四百人集体食物中毒。我们排除了餐具、菜等各种可能，结论是很可能饮用水出了问题。

几天后大会上，副监狱长说到此次事故，轻描淡写，要大家注意个人卫生。这里才是真正的敢怒不敢言。

想起了看守所的那场争论。

室友们激烈争论可不可以偷医院。他们主要在地铁里偷手机，一个黄金周大概会有五到八万元的收入。有的主要偷商场。还有的偷医院里的病人。

两个认同。其中“头板”说，小偷？就是个行当，自古就有。“不管白猫黑猫，弄到钱就是好猫”。他十多岁混北京，三十年过去了，在北京买了房结了婚。一部饱含血泪的个人奋斗史。还有后来成为头板的八零后，说，偷什么不是偷？

四个人觉得说不清，不支持也不反对。

四个人坚决反对。其中就有小安阳。他21岁，9岁被骗跟着老大混上海。无数次被老大血腥殴打。说起来至今心有余悸。这是第四次栽了，前面两次都是判了一年。他们被判刑大都一年以内，因为能抓住的证据通常就是一部手机或几百块钱。

他说，怎么能偷病人的钱？打死我也不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每个人的行为都有价值观支撑。“这社会就这样”是很多犯罪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

人的精神世界，生活着丰富的物种，思想、主义。它们争相诱惑、支配“我”。“我”常常在各种诱惑间挣扎。

抢劫、盗窃、强奸，那一刻一个物种超越了正常人的理性，支配了那个“我”。或者，他们欠缺正常人的理性。人本自我。某种价值观支配下成为自私、贪婪。

人性本善。不会为恶的目的做事。作恶，是受某个物种支配。坏人，其实是病人。所以文明的刑罚，不是以牙还牙，而是为救赎。

新文明没有仇恨，无论历史多么悲伤。

人都是有良心的。所以我总是那么乐观。相信人性。相信良心的力量。即使黎明之前，我们的灵魂深处依然阳光明媚。

我们被恩典的力量无比强大，改造国民性，创造历史。

我回来了

2017年春节。这里的最后一个新年。每逢佳节。监舍里挂上气球、彩带，淡淡忧郁中度过欢乐的节日。七天假，三天半教育、升旗等，剩下的可以打牌、下棋、看电视。大家最关心的，是伙食改善，每天两顿炒菜，有肉，初一和初五，两顿饺子。

漫长的时间被节日分割开来。冬天和春天好过。元旦，春节，清明节，五一，端午节，一个一个的盼望。夏天最难过，很长时间没有节日，酷热，烦躁。每年夏季三个月的主题是“平安度夏”。

外面繁华世界，有时落叶飘在头上才想起秋天。而这里，窄小的窗口，透过粗大的窗棱，你能清晰看见，时光的河流，缓缓流过，海棠花开了，结果了，叶落了，下雪了。海棠花开了。

想起1987年元旦，煤油灯下书声朗朗，窗外大雪簌簌落下。少年在日记本上写下一生的梦想。三十年了。

这漫长的路。通往自由的中国，美好的中国。

我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不是理念有变。只是之前一直对人抱有幻想，不是相信谁，是自己被生活诱惑，不想肩负起这古老的民族。看了三年新闻联播之后，一个声音说，别再逃避了，你的天命。

在哪里都是工作。在哪里都是修行。忙碌了三年，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手写20多万字，抄两遍。直到临出狱两个月才完成使命。长长舒了一口气。

把《联邦党人文集》再认真研读一遍，交回图书室。又读了《圣经》、《古兰经》和一些佛教、道教著作。思考公民运动，政治文明转型，我的美好中国。

塞北，江南，昆仑，东海。五千年日出东方，辽阔的美丽的沧桑的土地。我是你的孩子，中国，苦难忧患属于我，光荣骄傲属于我。

诚实公道善良的民族，托起新文明。完美世界，荣耀昊天。自由、公义、爱，美好中国。自由，公义，爱，美好中国。

2017年7月15日零点整，监区长热情地叫醒我，快走快走，回家。我说，笔记本呢？之前交给他们审查。到门口再说。我还是上当了，出了大门，要我的九个笔记本，不给，连个收条也不打。僵持近两小时，算了。很多朋友在等我。有的越过重重障碍到了监狱附近。谢谢你们！

我回来了，中国。

2018年7月

新公民运动

你们指控我推动教育平权随迁子女就地高考和呼吁官员财产公示行动中扰乱公共秩序。

表面看这是公民言论自由与公共场所秩序的边界问题。实际上，这是你们是否把公民的宪法权利当真的问题。

而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你们心中深深的恐惧。恐惧公开审理，恐惧公民自由旁听，恐惧我的名字出现在互联网上，恐惧一个正在到来的自由社会。

你们试图打压新公民运动，阻碍中国和平改良的民主宪政之路。虽然庭审中没有提及新公民运动，但是案件材料大量涉及。我想，没必要回避这个问题，敞开来谈，对中国社会进步是有意义的。

新公民运动倡导每个中国人堂堂正正做公民。

把公民的身份当真。我们是公民，是国家的主人，不是臣民，顺民，草民，暴民。

把公民的权利当真。那些写在《世界人权宣言》和中国宪法里的选举权、言论自由、信仰自由等神圣的权利不能永远是一张白条。

把公民的责任当真。中国是我们每个人的中国，良心正义的底线在我们每个人的脚下，需要我们每个人坚守。

新公民运动倡导自由、公义、爱的公民精神。个人自由，无拘无束真实快乐的自我是国家和社会的永恒目的。公义是个人自由的边界，是此世间的公平正义，是恒久的道义良心。爱，是友善，是宽容，是同情，是奉献，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是幸福的源泉。自由，公义，爱，是我们的核心价值，我们的行动指南。

新公民运动倡导每个公民从自身做起，从身边做起，从小事做起，从改变具体的公共政策和制度做起，理性建设性推动国家民主法治进程。

追求民主法治公平正义的中国人在共同的公民身份下团结起来，在自由民主的规则之上形成公民的共同体，成长为公民社会健康理性的力量。

公民群体有共同的公民身份，共同的民主宪政理念，共同的自由、公义、爱的信仰。但公民群体不是专制意义上的组织，没有领导，没有层级，没有命令与服从，没有纪律与惩罚，而是完全基于自愿的自由公民的联合。

各地公民群体在推动具体的制度变革行动中自发的自主成长。公民群体作为公权力的监督者，政治改革的推动者，民主法治的建设者，在推动社会进步的行动中健康成长。

推动教育平权随迁子女就地高考，呼吁官员财产公示，就是在这一理念下的公民行动。

教育平权

推动教育平权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是我们2009年底开始的一项为期三年的行动。

那之前我们陆续接到一些家长的求助，注意到这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中国两亿多新移民在城市工作，生活，作为纳税人却不能平等享有市民待遇。而其中尤为严重的问题是，他们的孩子不能在他们身边学习和参加高考，不得不被送到遥远陌生的户籍地读书，由此制造了中国数千万留守儿童。

很多人关心留守儿童的命运。未曾想过，对他们最好的帮助是打破户籍隔离的高墙，让他们回到父母身边。

我们的行动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2010年初到当年6月，到北京市教委和海淀教委请愿，协商推动了北京小学升初中不分户籍平等入学。

第二阶段，2010年7月到2012年8月，每月一次到教育部请愿，推动教育部出台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政策。

第三阶段，2012年9月至年底，敦促北京市教委落实教育部的新政策。

我们征集签名，扩大家长志愿者团队，每月最后一个周四到教育部请愿，提交建议，召集专家研讨随迁子女就地高考可行性方案，给数以千计的人大代表写信、打电话和见面，恳请他们在两会期间提出议案。

2011年两会期间，教育部长接受采访时说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方案正在制定中。2012年两会期间，教育部长在媒体面前公开承诺，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政策将在上半年内出台，并要求各地在年底前出台具体实施办法。

2012年6月28日，和以往一样，是家长志愿者的例行请愿日，和以往一样他们没有得到教育部门的任何答复。大家在现场约定，如果教育部不能按承诺在月底前出台新政策，他们在下周四还来。这就是7.5请愿的由来。

2012年8月，教育部终于公布了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政策，并要求各地年底前出台具体实施方案。到2012年底，全国29个省市陆续出台了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方案。

然而北京成了例外。一位家长苦笑着说，我们奋斗了三年，解放了全中国，却唯独剩下了自己。

我知道这背后是眼泪。他们的孩子即将远离父母，到陌生的地方去读书，也许命运从此改变。

作为理想主义者，我们推动全国大部分地区实现了随迁子女就地高考。可是新政策的主要推动者，北京非京籍家长却没有给他们的孩子争取到公平的机会。

我觉得很对不起大家，而这时很多人已经心灰意冷。我不得不去地铁口发放卡片，号召大家2.28请假一天，到北京市教委门口请愿，作最后努力。这就是2.28请愿的由来。

7.5和2.228请愿，我们去的是教育部门，是公民到国家机关表达诉求。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公共场所。刑法对公共场所界定得很清楚，是除国家机关、社会单位、公共道路之外的公共空间。我们的行为不构成扰乱公共场所秩序。

三年来，我们的行为一直温和理性。7.5请愿，确实有个别家长情绪激动，那是因为教育部没有兑现自己的公开承诺，也没有给任何解释。即使这样，他们也就是喊几句口号，要求与教育部长对话，也是合理的。他们拿着十万人的签名委托，背后是两亿城市新移民。

他们遭到了什么呢？看看现场的照片吧，那个网名叫跳舞的家长，被警方拎着头发抬走。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把她带走吗？她做了什么过激的行为吗？

三年来她有任何过激行为吗？没有，从来没有！

每当想起这一幕我就痛心不已。三年来我们目标如此单纯，行为如此温和，却遭到如此恶毒对待。有警察拿着事先拟好的名单，恶意殴打他们。

可我还是一再告诫大家，要理性，要理性，一定要理性！教育平权，随迁子女就地高考，符合公民运动理念。从具体公共政策改变做起，为迁徙自由，为公义，为爱。我们不能和他们一样。这个社会需要新的希望，我们不能和他们一样。

1958年中国确立户籍隔离制度。从此城乡分为两个世界。1961年建立收容遣送制度。从此，一个农村人如果想自主到城市寻找工作和新生活的希望，他随时会被抓捕遣返。2002年，北京抓捕遣返22万人次。

2003年，收容遣送制度废除了。但新移民融入城市的道路依然漫长。2006年，我们在北京调研发现，针对非户籍常住居民的歧视政策多达19种。其中最不人道的，是孩子不能在父母身边上学。

为推动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我们整整努力了三年。

三年间，我见证了教育公平志愿者们严寒酷暑中在地铁口、马路边、商场征集签名支持，直到有联系方式的签名支持者超过十万人。

见证了几百位家长在教育部信访室的后院集体朗诵《教育平权宣言》。

见证了数百位家长和孩子到青龙湖公园植树。那是2012年清明节，大家帽子上有统一的标识―在北京，爱北京。

见证了凤凰卫视一虎一席谈录制现场，一位小女孩失声痛哭，她不想离开在北京工作的爸爸妈妈，到陌生的户籍地读书。

我见证了地安门外的一个胡同里，国子监中学初三的学生章旭东，这个班级前十名的学生，因为没有北京户籍，被迫初中毕业后到张家口一个完全陌生的县中学读书。一年后因为语言、环境、教材不适应等原因失学了。这个爱说爱笑的孩子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他的父母在北京工作了近三十年，他们永远是外地人，这个城市的贱民。

想到千千万万被万恶的户籍隔离制度永远改变命运的孩子，想到一代又一代被户籍隔离制度伤害的中国人，想到那些无以计数的死在收容遣送路上的中国人，为消除中国特色的身份隔离制度，为中国数千万留守儿童争取在父母身边上学的权利，今天我站在了被告席上，何止是无怨无悔，我多么骄傲啊。

呼吁官员财产公示

呼吁官员财产公示，是我们推动国家反腐败制度建设的努力。

全世界超过137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官员财产公示制度，为什么中国就不能？“人民公仆”到底害怕什么呢？不要太贪婪，不义的财富带给自己的不只是奢华的生活，同时还是深深的恐惧不安，以及来自民众的愤怒与仇视。

我们用征集签名上网，发放宣传品，以及上街打条幅等方式呼吁官员财产公示，同时也是践行宪法规定的公民言论自由。我们的行为没有侵害任何他人的正当权利，没有任何的社会危害性。即便西单演讲个别言词有激烈之处，针对公共政策的言论表达，也没有超出宪法法律规定的言论自由界限。

现代文明社会，公民在公共场所以打条幅、演讲等方式公开表达政治观点，完全是正常社会现象。执法机关可以在现场监督和防范，但不应滥用权力，不当干预。

事实上，我们在清华西门、中关村广场等地打条幅，没有警察在场，没有出现任何秩序混乱，没有妨碍任何人的权利，大家打完条幅就离开了。这符合我们“快闪”的理念。

我们没有用集会的方式，而是以少数人快闪方式表达，是考虑到了中国国情，考虑到了中国社会的承受能力。

我们当然希望宪法规定的神圣权利都变成现实，但是改革需要稳定，社会进步需要渐进。作为负责任的公民，我们采取点滴方式践行宪法规定的权利，推动国家民主法治进程。

建设者的十年

十年了。为自由、公义、爱，为美好中国，我们一直坚守和平改良推动国家进步。

我们借助公共事件改变具体制度。2003年，孙志刚以生命代价废除了收容遣送制度，我们作为法律人也尽了自己的努力，以公民身份对收容遣送制度提出违宪审查。

十年间我们继续努力，争取新移民平等的市民权利，一直到2012年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政策出台。

我们为遭受极端不公的受害者提供法律援助，其中有三聚氰胺奶粉受害者，动车事故受害者。

2008年三鹿事件暴发后，我们组建律师团提供咨询。根据媒体报导推算出受害者数量。提出公正的赔偿方案。联合受害者共同推动政府主导的赔偿方案的出台。但赔偿方案远不能弥补很多孩子受到的伤害。有的孩子光手术费花了将近十万，而赔偿只有三万元。

接下来我们继续为委托我们的四百多个孩子寻求公正，起诉到最高法院，起诉到一百多个地方法院，起诉到香港法院。

2009年7月，当我被以公盟偷税的名义投入监所，社会各界为公盟捐款缴纳罚款的时刻，我们的志愿者在南方，正把其中一百万元赔偿发到受害者手中。我永远为那个时刻骄傲。我们不因为自己身陷困境就放弃对弱者的承诺。

很多个冬天，我们给北京露宿街头的上访者送去棉衣、棉被、馒头，希望避免他们在这繁华的都市悄无声息地冻死、饿死。

上访是中国特色的维权。一个关系社会。关系背后是特权、腐败、不公正。少数性格倔强的无权无势者挺身捍卫权利和尊严，他们聚到国家的首都，成千上万。

他们在北京被驱逐，被非法拘禁，被殴打。我们核实过的，非法拘禁他们的黑监狱，北京42个。

我们去围观。拿着法律条文举报正在进行的犯罪，遭到看守的辱骂殴打。一次又一次，我为能够分担他们的一点点痛苦而感到骄傲。

十年了。因为站在无权无势者一边，我们见证了太多的不公不义，太多的苦难不幸。可我们依然怀着一颗光明的心，理性建设性推动国家进步。

对收容遣送制度提出违宪审查，我们调研起草新的流浪乞讨人员管理办法。推动教育平权，我们起草的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方案，被大部分省市所接受。呼吁官员财产公示，就在2013年3月我们还曾经讨论起草阳光法案。

提出问题，就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反对，是为了建设。因为我们是新时代的公民，对国家负责任的公民。我们爱中国。

我们的政治目的

然而你们把公民群体的存在和成长当成异端，心怀恐惧。

你们说我们有政治目的。是的，我们当然有政治目的。我们的政治目的很清楚，那就是民主、法治、自由、公义、爱的美好中国。

我们追求的，不是打江山坐江山为权力不择手段的野蛮政治。我们追求美好政治，为公众谋取福利的美好事业，全体公民共同治理国家的事业。

我们的使命不是为获得权力，而是为约束权力。为中华民族世世代代公平正义自由幸福，建设民主法治健全的现代文明制度，奠基高贵的政治文明传统。

美好政治离不开真正的民主法治。

真正的民主法治，各级政府与议会由人民选举产生，政权出自选票而不是枪杆子。

真正的民主法治，政治在法治秩序中运行，政党公平竞争，只有在自由公正的选举中胜出，才有资格执政。

真正的民主法治，国家权力科学分立相互制衡，司法独立，法官忠于法律和良心。

真正的民主法治，军队、警察是国家公器，不可沦为任何政党利益集团的私产。

真正的民主法治，媒体是社会公器，不可被任何政党利益集团垄断为喉舌。

真正的民主法治，宪法规定的选举权、言论自由、信仰自由等公民神圣的权利必须兑现，人民当家作主的承诺决不是一句谎言。

这些现代民主的价值和尺度根植于普遍的人性。不是东方或者西方的，不是社会主义或者资本主义的，而是普适全人类。只要是人的社会，无一例外。

民主制度是解决人类问题的知识，我们的祖先没有发现这种知识，我们应该谦卑，向别人学习。

三十多年来，中国引进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制度，带来了经济繁荣。同样，必须引进自由竞争的民主宪政制度，才能解决当前面临的社会不公问题。

当下的中国，社会不公问题激化，而政治权力的不公既是最大的社会不公，同时也是其他不公正的根源。

一系列重大社会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一个特权利益集团垄断了全部国家政治权力和经济命脉。中国的根本问题是民主宪政问题。

年年反腐败，可是六十多年来，腐败愈演愈烈。没有民主选举，没有新闻自由，没有司法独立，绝对的权力不可能打造一个清廉的政府。

年年喊民生，可至今仍有数以亿计的人口生活在国际公认的贫困线以下。偏远山区，甚至每月一百元的低保也常常成为贪官污吏们侵吞的对象。

权贵与普通民众之间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人民仇官仇富，根本上是仇视高高在上的垄断特权。

就连教育，基础教育，千千万万个家庭也要为孩子上学而奔波愁苦，到处托关系送钱，甚至连上幼儿园都要行贿。这个社会为什么溃烂至此？

人，是政治的动物，不仅要吃饱穿暖，还要自由，要公正，要参与国家治理。

你们说，全国人大是中国最高权力机关，可又说这个最高权力机关要听党领导。连国家的根本政治制度都是一个公然的谎言，靠什么建设诚信社会？

你们说，司法公正，法院公开审理，然后安排不相干的人占据法庭的旁听席位。连法院都这样不择手段，人民到哪里寻找正义的底线？

于是，人与人之间到处是冰冷的面具，连老人摔倒要不要扶居然成为一个持续的热门话题。毒奶粉、黑砖窑层出不穷。这社会就这样，成为无数罪恶的借口。

中国社会最大的问题是假。而最大的假是国家根本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假。什么是社会主义，你们说得清吗？全国人大是最高国家权力机关吗？

政治谎言无底线，十三亿国民深受其害，猜疑、失望、困惑、愤怒、无奈、抱怨，是很多人的生活常态。

是的，政治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我们不可能远离政治。我们只有努力去改变它。

权力必须被关进制度的笼子里。必须改变家天下党天下的专制政治。

中国道路

我真诚地希望，执政者能够顺应人类文明潮流，主动推动政治改革，建设民主宪政的文明政治，以和平改良的方式实现人民当家作主的百年中国梦。

一个多世纪以前，中国错过了和平改良通往民主宪政的道路。

二十世纪，中华民族在革命、动荡与苦难中挣扎。民国曾有的市场经济和民主宪政希望昙花一现，极权政治回光返照，在文革中达到登峰造极。

文革之后，中国的经济改革走上了一条增量改革的模式，在不触动旧体制的前提下放松社会管制，又通过市场中成长的力量反作用于旧体制，推动改革前进。

同样，中国的政治改革也可以没用此模式，在不触动旧体制的前提下，放松社会管制，容忍体制外民主力量健康成长，这才是有价值的中国道路。

我们建设公民共同体，理性迈出一小步，对国家是负责任的。

你们不用恐惧新公民运动。我们是新时代的公民，理念上，彻底告别了敌人、江山、推翻、打倒的专制意识，坚守自由、公义、爱的信仰。行为上彻底告别阴谋、暴力等野蛮模式，以和平改良方式推动社会进步，在阳光下健康成长。

建立宪政民主，是未来中国实现政治文明的必然趋势。我们的使命，是和中国所有进步人士一道，共同推动中国实现政治文明转型。

新公民运动是民主法治进步的政治革新运动，也是一场政治文化传统重生的文化运动。

民主宪政运行需要良好的政治文明土壤，而这土壤就是我们的集体预期和信仰。美好政治必须成为国民的信仰，无底线的野蛮政治必须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永远成为过去。

这需要一群优秀的公民勇敢地担当责任，牺牲自我，成为公民的楷模，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责任。

我们的责任

这是我的责任。

生在这片土地上，对这个国家的爱是不需要理由的。爱中国，就要让她更美好。

我选择作为一个和平的改良主义者，继续一个世纪来先辈们未曾完成的使命，倡导绝对非暴力，倡导自由、公义、爱，倡导和平改良的民主宪政之路。

我有能力在这个体制中过上优越的生活，但是，任何特权都会让我感到羞耻。我选择站在无权无势者一边。一起感受北京的冬天街头地下通道的寒冷，一起承受黑监狱的野蛮暴力。

上天创造了贫穷富裕、地位差别，不是让我们彼此厌弃甚至仇恨，而是让我们彼此相爱。我很荣幸有机会和他们一起走在漫长的上访路上。

我选择了担当。在孩子刚出生，家人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渴望守候在她们身边。可是很多年来，面对无辜弱者的苦难，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悲哀，甚至无法保持沉默。

我终于相信，审判和炼狱都是命中注定。为自由、公义、爱，为众生幸福，为主的荣耀，这一切苦，我愿意。

这是我们公民群体的责任。

在一个遍地屈膝的臣民社会，总要有人率先站起来，总要有人为社会进步面对风险承受代价。我们是率先站起来的中国人。我们更关心祖国的前途和命运，关心民主法治，关心公平正义，关心弱势群体的尊严的幸福。我们更加纯真善良，厌恶阴谋诡计，向往自由简单幸福的生活。

我们努力服务社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推动社会进步。我们勇敢担当责任，为理想放弃特权、放弃很多世俗利益，甚至失去自由。

我们努力入下自我，不计较个人得失，尊重别人的权利边界，谦卑面对众生。

你们的责任

这是你们法官、检察官的责任。

你们有责任忠于法律和良心，坚持社会正义的底线。不要沦为这个官僚体制中卑微的一员，不要践踏法治的尊严。不要说这是顾大局，中国最大的大局不是领导的命令，而是法治的底线。

不要说你们是在按照法律的逻辑在给我定罪，不要忘记宪法规定的那些神圣的权利。不要说这只是个饭碗你们是无辜的，任何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何时候都要忠于自己的良心。

在一个延绵千年的人治社会，中国法律人肩负着特殊的使命。我无论作为辩护人，作为陪审员，作为宪法学老师，都努力坚持良心正义的底线。希望你们也是如此。

我一直希望中国司法界会有一场良心觉醒运动。希望你们法官能和国外的同行一样受到人们的普遍尊重。希望良心觉醒能从你们开始。

那些躲在幕后观看这次庭审，或者在等待请示汇报的人，这也是你们的责任。

不要因为自己是既得利益者就努力维护旧体制。一个不公正的体制下没有人是安全的。你们心中有太多的恐惧，以为政治永远就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可是我要告诉你们，时代已经改变，新文明时代，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力量，不是暴力，而是爱。

不要恐惧民主，不要恐惧失去特权，不要恐惧公平竞争，不要恐惧一个正在到来的自由社会。

也许你们觉得我的理想太过遥远，太不切实际，但是我相信信仰的力量，相信人类灵魂深处真善美的力量，相信人类文明进步的浩浩荡荡的进步潮流。

共同的责任

这是我们十三亿中国人共同的责任。

王朝、政党，都会成为过眼烟云。而中国依然是中国。我们都是中国人，有责任铸就中国美好的未来。

中国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有着最发达的科技，最繁荣的经济，最强大的全球范围内捍卫公平正义的能力，最灿烂的引领人类文明进步的文化。

但那不可能是专制的中国。那一定是宪政文明实现之后的中国。一定是民主的中国，法治的中国，自由的中国。

让我们一起思考我们能够为国家做什么，才能实现这个国家美好的未来。

这个国家缺少自由，自由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去争取。这个社会缺少公义，公义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去捍卫。这个社会缺少爱，爱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用真情去点燃。

让我们一起把公民的身份当真，把公民的权利当真，把公民的责任当真，把公民社会的梦想当真。

让我们一起坚守良心正义的底线，任何时候都不要因为上级的命令去作恶，不要因为后面有人推你你就推前面的人。

底线，就在你的脚下，底线，在我们每个人的脚下。

让我们一起用爱唤醒沉睡的良知，用爱消除心与心的藩篱，用爱建立中华民族高贵的政治文明传统。

从容接受荣耀

推动教育平权，随迁子女就地高考，呼吁官员财产公示，倡导大家堂堂正正做公民，在这荒诞的后极权社会，成了我的三大罪状。

如果执政者有一点点诚意把公民的宪法权利当真，我们当然无罪。我们没有扰乱公共秩序的故意，我们是为了推动国家的民主法治。

我们没有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我们不过是在践行宪法规定的言论自由。

我们没有扰乱公共秩序的后果，没有人的正当权利受到损害。

当然，我清楚社会进步总要有人付出代价。我愿意为自由、公义、爱的信仰，为了中国美好的未来承担一切代价。如果你们执意迫害一个民族的良心，我将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从容接受这份荣耀。

但是，你们不要以为把我投入监狱，就能扼杀新公民运动。

置身于现代文明浩浩荡荡的潮流之中，必将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把公民的身份当真，把公民的权利当真，把公民的责任当真。

总有一天，我十三亿中华同胞将从跪倒的臣民成长为堂堂正正的公民，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这将是一个政治文明的国度，一个自由、公义、爱的幸福社会。得救赎的不仅是那些无权无势者，也包括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但内心阴暗恐惧的人们。

我是公民

今天，中国依然高扬改革的旗帜。我衷心希望改革顺利进行，实现美好中国的梦想。但是改革必须有清晰的正确的方向。

继续摸石头过河是不负责任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不负责任的。项层设计回避根本政治制度也是不负责任的。

中国向何处去？一个世纪之后，这依然是我们民族面临的根本问题。

利益集团固化，经济趋于衰退，社会不公积累的矛盾集中暴发，中国再次走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

顺历史潮流以实现民主宪政为目标，改革就会成功。逆历史潮流以维护一党专政为目标，改革必然失败。

缺乏清晰的民主宪政的方向，改革即使全面深化，也很难走出清末中体西用的老路。今天，我们的遭遇很大程度上是在轮回一个多世纪以前清末改良主义者的悲剧，我为中华民族的未来依然充满的深切的忧虑。

当改良的希望破灭，人民会起来革命。权贵们早已把财富和子女转移到国外，他们不在乎弱者遭遇的不幸和苦难，不在乎中国的未来。

可我们在乎。

和平改良的民主宪政之路是中华民族唯一通往美好未来的道路。一个世纪以前我们错过了，今天我们不能再错过。我们中国人民必须决定中国前进的方向。

同胞们，任何时候，不论中国发生了什么。我恳请大家一定要坚守自由、公义、爱的信仰。

坚守自由的信仰。活在真实之中，追求一个世纪以来仁人志士们浴血奋斗所追求的那些普世的自由权利。

坚守公义的信仰。任何时候都怀有一颗公义的心，绝不为目标不择手段；追求一个民主法治健全、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各得其所、强有制约、弱有保障的正义社会，一个道义良心基石上的社会。

坚守爱的信仰。这个民族有太多阴暗苦毒的灵魂需要救赎，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戒备、恐惧和敌意，这些埋藏于灵魂深处的魔鬼必须被驱除。但这驱除的过程不是仇恨，而是救赎。我们是救赎者。

自由、公义、爱，我们的新公民精神。它必将成为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而这需要我们这一代人的奋斗、牺牲和担当。

建设一个民主、法治、自由、公义、爱的美好中国，这是我们坚定不移的信仰。只要我们相信爱，相信光明希望的力量，相信人类灵魂深处对真善美的渴望，我们一定能把这个信仰变成现实。

公民们，就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吧。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何种职业，无论贫穷富裕，让我们在内心深处，在现实生活中，在互联网上，在中华大地的每一寸土地上，坚定而自豪地说出本来属于我们的身份——我是公民，我们是公民。

公民许志永

2014年1月22日

当过书记的藏人

西索村的中秋夜。很久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月光了。

藏族民居客厅里电视正播放“天涯共此时”中秋晚会。我来到厨房和这家主人聊天。他68岁，退休的乡党委书记。祖辈曾是旁边卓克基土司的佣人，儿子是州某局副局长，一个孙子是交警。进入民居时跟在后面的那辆警车就是他孙子开的。

你信佛教吗？信。他回答时略有迟疑。

在阿坝这本来不该是个问题。

可这家人有着特殊身份。厨房神龛里供奉着不知名的活佛，二楼走廊的角落张贴着一张图画，上面有四代中共领袖和当今中共中央九常委的头像。听说近年来当地政府推行领袖进寺庙。但只有这里才看见了传说中的领袖像。

你信仰达赖喇嘛吗？

我们信班禅。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当书记的时候，曾在这里接待过他。

当地很多人家里有达赖喇嘛的像，你们家有吗？

我们家没有。是不信吗？不是。就是没有。是担心什么吗？就是没有。面对我不礼貌的追问，他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

色达有很多很多庙子。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我们聊土司的时候，他提到了色达。他说太太亲眼看见过，天葬台上，一个活佛呼唤六只秃鹫，果然就来了六只，太神奇了，他摇摇头说。

他有一张高原特有的沧桑的脸。满脸皱纹，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他的太太和他同龄，典型的藏族老婆婆形象。满脸善良的她一直沉默着。

他是藏人。可是对于当地藏人来说，他却代表异族的统治。这是一个尴尬的群体，背后有着一个流传已久的翻身农奴做主人的神话。从前是卓克基们统治，后来轮回到他们。依然是少数人的统治。

他们这一代人受过多年唯物主义教育。可他毕竟属于这片土地，最后仍然相信那些神秘的传说。现代文明洪流中，那些神秘本会渐渐远去。

可是一个为自由而抗争的民族，他们宁愿回到过去。

阿坝的路上

我没有选择色达。我想去看看没有游客穿梭的真正的藏人生活。也想去看看一个叫郎卓的年轻人的家。

清晨，卓克基官寨还在沉睡。匆匆吃过汉族式早餐，到路边打一辆黑车，20元从卓克基到马尔康。

这是阿坝州的首府。317国道是县城几乎唯一的主干道，两边矗立着崭新的藏族风格建筑。但这风格仅仅是外表。除了每一个窗户外都画着上窄下宽的藏地纹饰外，其实质量、内部结构甚至崛起的速度都和内地楼房一样。

几乎每个藏区都能看到这样崭新崛起的小城。就像丽江北部的中甸。这大概是2008年314事件之后新一轮发展。

马尔康到壤塘直达的班车已经走了。得到几十公里外的观音桥转车。司机憨厚地笑笑，热心帮助联系从金川去壤塘的班车。

和旅游区不同，班车同行的几乎都是藏人。但大约只有一半穿藏服。其中大概20人来自青海果洛，专程去朝拜观音。一个年轻女孩穿牛仔裤，她说，高考没考好，读了中专，护理专业，现在壤塘医院“打工”。路边偶尔看到联通公司的大幅广告。一个身穿藏服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打完手机冲我笑笑，不用问，有些凌乱的服饰说明他来自牧区。

他让我想到了十几年前，一次中途夭折的西藏之旅，曾路过阿坝。

翻过二郎山，辽阔的大草原赫然出现眼前。延绵到天际的不是绿色，而是一种复杂的棕色。这是花的海洋，密密麻麻混杂各种色彩，香气扑面而来。那时若尔盖还不是旅游区。肥硕的土拨鼠蹲在路边，两只小手垂在胸前，好奇地望着我们这辆破旧的大巴。

很幸运，客车坏在路上。我们欢呼着扑向遍地鲜花。一个藏族男子骑马从远处飞奔而来，他叫扎西，刚刚学会挣钱。乘客骑他的马拍照，问多少钱，伸出一个指头。经过复杂的沟通才知道，一块钱。

客车修好了，扎西挥着手策马狂奔送我们很远很远。那是记忆中永远的阿坝。

四川阿坝、青海果洛、甘肃甘南属于传统上的安多藏区。这里是汉藏民族交界地。1950年代“社会主义改造”曾发生过激烈矛盾。

我第一次走进这片高原是21年前。和兰大的同学来到夏河拉卜楞寺，认识一个汉语名字叫陈来的年轻喇嘛。记得他曾说他们的活佛忍辱负重，当时民族矛盾已经出现但大体还算祥和。如今，不幸的消息常常传来。

我的邻座是一位年轻的喇嘛。他来自红原县一个寺庙，到马尔康送母亲看病，顺便来这里参拜观音。他说他不恨汉人，他见过很多很好的汉人，他欢迎我去他们寺庙玩。

城市、道路、医院延伸到这遥远的峡谷和草原。延伸到古老的寺庙。延伸来的还有大幅标语。路过一个检查站，上方横着红色条幅“维稳处突一马当先”。

乘客们表情漠然。年轻的喇嘛说，他最讨厌拿枪的，一边用手比划着枪的样子。

这是一个现代化的故事，漫长曲折的路，古老文明的痛苦蜕变。

这痛苦在每一寸土地你都能感受到。

你们恨汉人吗

壤塘是阿坝州的一个县。这片6000多平方公里的高原和峡谷，散落着3万多藏人。县城像内陆地区的一个小镇。两条街道最大的门面是政府部门，其他是一些小饭馆、小卖部。这里每天只有四班分别去成都、马尔康、阿坝县和金川县的公共汽车。壤塘最大的寺庙在中壤塘乡，在县城东面大约五十多公里的坝子里。

午饭在一家四川面馆。主人是来自绵阳的汉族人。像拉萨一样，这里做生意的大多是来自四川的汉族人。外地人在这里挣钱过上富裕生活，本地人不熟悉市场，选择回到过去回到精神世界，却又在物欲诱惑中纠结。这是314事件的一部分。

对面两位年轻女孩穿着现代。他们一个是藏族，一个汉族，都来自松潘县，去年刚大学毕业，考公务员到了壤塘县委组织部。这个国庆节他们不放假，这是阿坝紧张形势的一部分。

去中壤塘的岔路口，等到了一个崭新的长安小轿车。两个年轻的藏人要回南木达乡，问顺便送我去中壤塘多少钱，司机认真想了一下，100元。因为修路，要等到下午七点才能通行，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冰雹打在车玻璃上，天空飘着凌乱的雪花和雨滴。司机叫索南，今年24岁。小汽车是几天前刚从成都买来的，准备干点事，还没想好做什么。

你们信仰藏传佛教吗？信。他拿出挂在胸前的画像，知道吗，这是谁？知道，是达赖喇嘛。

你们都信他吗？当然，他是真正的活佛。虔诚写在脸上。

你们恨汉人吗？

有好人有坏人吧，他犹豫了一下说。

对不起，我一遍一遍问，你们恨汉人吗。因为那个叫郎卓的年轻人在遗言中用了一个词——汉魔。

你们知道有藏人自焚吗，把自己点燃？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哦，知道。能不能带我去看一下自焚者的家人，一个叫郎卓的18岁的年轻人，他自焚时留下了遗言……我想见见他的父母……表达一个汉族人的……难过。

他们有些诧异，接下来更为友善。可以，那个地方我去过，很多藏人都去过，那些天他死去的路口搭起白色的帐篷。很多很多藏人，成百上千的人来到这里。给他家捐钱。后来，藏人们响应他的呼吁，把刀剑交给寺庙焚毁，发誓团结一致。我家里有焚毁刀剑的照片。

是的，他是我们的英雄。

谢谢，你们居然这么信任我。

出了县城是草原。路边还有零星的积雪，金色的阳光洒向远方舒缓的山坡、成群的牦牛，小屋升起淡淡的炊烟。

愤怒的夜

到中壤塘，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躲在大山和乌云背后。

在一处灯光前，索南下车询问路边的中年男子，那人摆了摆手。问几个路人，也都摇头。在一个路口，索南问两名骑摩托车的男子，他们似乎发生了争吵，一个路过的喇嘛来到车窗前审视着我。他们似乎很不愉快地谈了很长时间。

索南回到车上，说，很对不起，他们骂我不该带你到这里来。

又过来一辆小面包车，跳下来两个男子，看得出他们在愤怒地指责索南。恐惧和敌意像夜幕一样笼罩这片土地。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逃离了这愤怒之地。一路上沉默。

离开了中壤塘。索南忽然说，你知道吗？我们是藏人，信佛，可是我们去不了拉萨。

我知道。

藏民进拉萨需要审查批准。那是一个民族的圣地。很多年前在格尔木我曾看到磕长头去拉萨的虔诚信徒。可如今他们朝圣的自由也被剥夺了，去年拉萨发生自焚事件之后。

索南可能还不知道的是，一个藏人或者维族人到内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一出示身份证，就会被警察另眼相待。连住宾馆都越来越难了。

他们有理由不相信我这个汉人。

这个夜晚，南木达乡一个叫“彭州饭店”的小小旅馆里，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高原反应有点头痛，我在想，明天，我去哪里？

真后悔不该让索南问路，我应该直接面对愤怒的人们。

除了爱与真诚，还有什么能化解这历史的仇怨？

清晨的河谷

清晨的河谷。白云，阳光，清新的草地，轻轻摇曳的经幡，宏伟的寺庙金色穹顶指向湛蓝的天空。

第二天这美丽的秋日，我再次来到中壤塘。这片为信仰而牺牲的土地，天空飘荡着诵经的咪犘音。

我谦卑地望着殿堂里上早课的红衣喇嘛们，像一个偷窥校园的孩童。等到一个路过去打水的喇嘛，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认真地把我带到旁边殿堂里的一个角落，一个中年喇嘛盘腿而坐。问我有郎卓的照片吗，抱歉，没带，那没办法。一个十几岁的喇嘛说，佛学二年级好像有一个叫郎卓的，问了二年级好几个人，确认没有自焚者。问路人，有的说不知道有的摇摇头。

一位在此修行的藏族老妈妈带我去她租住的小屋，端上奶茶，抱歉，我得去找他。她带我来到大寺旁边另一座正在建筑的寺庙工地，还是没找到。网上说他是学生，来到大寺旁边的中壤塘小学，里面驻满穿迷彩服的军人。问端着枪守门的军人，中学在哪里，他建议去旁边挂国旗的院子看看是不是。问路人，确认这里没有中学。

就要离开了。

白天通往县城的道路只有中午十二点到一点间通行。

阿坝盛满忧郁的天空下，小河边一排白杨涂满金色的秋叶，一片年少的红衣喇嘛在野地里练习。我不情愿地上了车，想要记下中壤塘这最后一幕。

此刻我如此失落。

他是为和平而死

我默默祈祷上天帮助这个国家。

走出几百米路过一个民居聚集的小山坡，我央求司机再等我一会儿，最多半小时。

路边小卖部，店主面对我的问题有些迟疑。我诚恳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愿就这样离开。

他终于说，郎卓家就在旁边老学校背后。

山坡上，一对老年夫妇手指不远处一户人家，那就是。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年老的阿妈说。

这是一个很像甘肃农村的小院。房屋和院子的墙壁都是泥土包裹，三间房屋，院子的铁门紧锁。不同的是一边墙外树立着五个高大的经幡，是这片村落里最高的。

我在院门前低头祈祷，郎卓，爱你。

想象着一对慈祥的老人打开院门接受我跪下。但也许，他们会像很多年前拉萨天葬台上的老婆婆一样愤怒地赶我走。我不会离开，我会默默忍受一切，无论打我骂我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会默默忍受。然后告诉他们，对不起，我真的很难过，这片美丽的高原我曾来过多次……

中年的卓姆和不到十岁的小男孩索让路过这里。卓姆说，她见过郎卓，他是中壤塘最帅的小伙子，他的父母在远方的牛场，他从小也在牧区长大。有时能看见他骑摩托车在这里来来回回。

那一天，他穿着新衣服，全身都是新的。洗了澡，干干净净。在路口附近的理发店理完发，戴上眼镜，问别人，我帅不帅，帅不帅？然后他来到路口，他就……

我不恨汉人，我们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宁愿自己受苦……

他是为和平而死，旁边的索让说，烧的时候他双手合起来举过头顶，跪下，站起来举过头顶，再跪下，反复六次。

我们爱你

他才18岁。照片上这张年轻帅气的脸，双眼浸满一个民族的忧伤。2012年2月19日中午，郎卓在中壤塘乡大寺前的路口自焚。他在遗书中说：“为恩惠无量的藏人，我将点燃躯体……祈愿藏民族脱离汉魔。在汉人魔掌下藏人非常痛苦，这痛苦难以忍受……”

这高原之地，到处是没有伤痕的折磨。

我爱这片土地，多么希望她永远留在中国版图内，可我分明感受到了人心的离散。三年来这片土地上接连超过60个人自焚，从来没有哪个民族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争取自由。

对不起，我有过太多太多的顾虑，这个国家有太多的禁忌不敢触及。我曾去过达兰萨拉，在藏人流亡政府的大门外驻足，但没有和他们联系。很多时候沉默。

对不起，我们沉默太久了。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拿出口袋里的500元钱给卓姆。对不起，请转给他父母，告诉他们一个汉族人来过，很难过。

郎卓，对不起。我曾经来过你的家，想告诉你和你的乡亲，我不是汉魔，我们不是魔鬼。东方那个古老的民族一样是受害者。那是一个被施了魔咒的民族，相互隔膜、内耗、仇恨和厮杀。

我们沉默太久了。可你的痛一直刺痛着我的心。通往自由的道路上，无论是高原、峡谷、河流、平川，无论东部西部日出日落之地，这是我们共有的土地，共有的家园。亦是我们共同的担当，共同的救赎。

郎卓，我们爱你。

2012年10月

信仰

一个遍地屈膝的臣民社会。率先站起来的公民必须有力量。引领中国永别专制，文明重生。这力量不是暴力，不是金钱，而是人心，人民发自内心的敬佩和支持。

这力量来自信仰，服务，担当，放下。

公民是有信仰的。

我们信仰自由。每个人最多自由，国家社会的永恒目的。文明进步，更少强制，更多自由。这个时代，我们追求人类文明普世的自由权利。它们写在世界人权宣言里，亦写进当下中国的宪法。我们捍卫自己作为人类一员的普世自由，也捍卫别人的，每一个中国人的自由。

我们信仰公义。文明人类不是野蛮丛林。人与人的差别，不是强权等级人格尊严之别，只是不同的角色分工。人人平等，强有制约，弱有保障，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各得其所，自由多彩的个体共同拼成尘世间美丽的图画。

我们信仰爱。没有魔鬼。恶是因为无知。当我们认识了爱，这源自上天的能量，无穷无尽。爱每一个人。爱亲人朋友。爱陌生人。也爱敌人。爱自然，生生不息的万物。

凭什么我们能在专制阴霾下浩然前行？凭什么我们能引领民主自由之路？凭什么，我们能再造国民性重生古老文明？因为爱。内在光明之心，照亮天地人间。

爱，是我们最强大的能量。唤醒良心，是我们最大的战略。结束极权，是良心觉醒运动。无论贫弱者当权者，人人有不灭的良心。我们汇聚良心烛火，照亮民族未来的路。

我们信仰美好中国。天下沦为一族一党之私，太久了。以为政治就是打江山坐江山为权力不择手段。太久远的专制，太多的失望，以至人们不再相信美好，一个多么可悲的民族！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不为江山，不为权力私欲，只为同胞自由、公正、幸福。为美好中国，为中华文明重生。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是见证者，更是参与者。永远告别枪杆子政权野蛮政治，把人民的国家还给人民，美好政治，美好中国。于道德良心基石上重建国家社会，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的天命。

中国有光明美好的未来。民主、法治、自由、公义、爱的新文明。永不再有改朝换代混乱动荡血腥轮回。因为推动历史进步的，是我们公民。

华盛顿杰弗逊林肯们是美国文明的丰碑。中华文明重生同样有伟大的丰碑，作为新文化的源头，永远昭示后人。我们愿是那丰碑。以上天恩典的智慧、自由、热血、生命，为这古老民族奠基光明幸福之路。

我们是公民。通往美好未来的路只有一条，公民共同体成长壮大，引领变革方向。战乱、分裂、动荡、专制回潮，都不是我们的选项。这场征战我们必将得胜，我们的力量，因着信仰、服务、担当、放下，而成长。

服务

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是现实的。仰望星空者，脚踏实地，服务社会。

环境污染，司法冤案，强拆征地，因言获罪，洪水地震……世间总有各种问题，苦难和不幸。

我们把眼睛向下，真切关心弱者，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政治就在日常生活中。现代社会，一切都在阳光下，我们的力量不是多有谋略，而是做了多少事，帮了多少人。只有帮助了很多很多人，我们才能扎根社会，才有广泛支持，才有力量推动社会进步。

政治不是空谈。不是为反对而反对。民主志士不能孤立悬浮于社会表面。政治就是公共服务，是为公众谋福利的美好事业。服务机会就在身边。认真发现，虔诚付出。

公民维权，不在乎是否帮助维稳。改变，只要朝向自由、公义、爱的美好中国，我们愿意。我们是建设者。

等民主了，再建设公民社会？那当然更容易，但也软弱无力。今天，我们能做什么？等待吗？俄国转型的教训，没有强大的公民社会，专制回潮。不等民主之后，现在，就是建设公民社会的机会。虽艰难，可是更有力量。

我们努力了多年。为无辜冤案奔走。反对强拆打工子弟学校。给青海贫穷藏区的孩子送去衣物。给寒冷冬天露宿街头的上访者送去棉被。为毒奶粉患儿争取赔偿。为数千万留守儿童争取在父母身边上学高考的权利。这条漫长而艰辛的路。

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帮助贫弱者，不为回报。为感恩，这是我们该做的。为正义，直到有一天，我们成为正义的象征。当我们受难时，素不相识的同胞奔走呼吁。人们支持我们，也不是为回报。是为共同的美好中国。

空间总是有的。关键是做什么，怎么做。有批评，也有建设。做公民本身就是反抗，独立力量成长就是在消解专制。激烈行动有其价值。也不必每个人都冲在最前面。更多人更多时候踏踏实实做小事，在行动中积累。

公民要做好人。在自己的社区、自己的城市，做一个免费的议员，从现在开始。加入自己小区的微信群、qq群，关心自己社区的问题、需求，用自己的智慧和付出帮助大家，成为社区的公益明星。千千万万公民都这样，民主就有力量了。

担当

为信仰甘愿承受代价。天降大任，困苦磨砺不是削弱我们，而是强壮我们。

社会进步总要有人承担代价。苦难中才有荣耀彰显。有些苦难不回避。幻想社会运动中逃避责任还有力量引领方向，不现实。幻想不经历磨难就有美好中国，不现实。

不经历束缚的自由是轻忽的。不历经磨难的幸福是肤浅的。政治反对需要厚重的力。坐牢不等于失败。27年牢狱造就了曼德拉强大的道义力量。为一个民族的希望而受苦，是荣耀。

我们不做无谓牺牲。可自由不是我们的底线。入狱，不是因为冲动。是我们认定了，有些泥泞坎坷必须走过。没有一帆风顺的路。

很多前辈担当了很多，人生数十年没有自由。更有谭嗣同林昭们付出生命。一个多世纪了，中华民族多少仁人志士啊。

今天，无论我们多么温和理性，在一个臣民社会站起来做公民，本身就是危险的。追求自由、公义、爱，把公民的身份、权利、责任当真，可能被喝茶，被骚扰，被非法限制自由，被辞职甚至被殴打被判刑。

可必须有人走在前面。这个民族需要真正的脊梁。身躯可弃，精神永存，浩然正气，明鉴日月。无数先贤抛头颅洒热血。今天，我们这点遭遇算得了什么呢？

面对野蛮暴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平静地受苦，是担当。面对牢狱，绝不屈服，平静接受失去自由之苦，是担当。为信仰、言论被喝茶，被骚扰，被吊销执照开除公职，是担当。公民日去公园捡垃圾被阻止，禁食一天，也是担当。以担当纯净灵魂，唤醒大众。

做一个有原则的人，心怀谦卑，坚守良心。做一个有信用的人，为信念勇担责任，温和坚定。

放下

放下是修行。放下自我。成功不在于赢过多少人，而在于帮助过多少人。帮助同道成功，自己也就成功了。降低自己，虚怀若谷，方能聚百川之力。仁人志士放下自我，协同努力，民主自由就不远了。

暗夜里追求光明，一群有个性的人。勇敢执着，亦固执己见。饭局上滔滔不绝别人无缘插话，不顾集体我行我素，一句话不合阴谋揣测横向攻击。以至山头林立，一盘散沙。

一定要遵守规则。议事决策，无论资格，都要有规则意识。公民聚会平等就坐，平等发言。有分歧没关系，共同制定规则，尊重规则，充分讨论，民主表决，分工行动。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怎么至于三人四派一盘散沙呢？

一定要有胸怀。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时局判断，做事方法，常有分歧，有争论。争论完了不记恨。虚心倾听，反思自己，不断成长。

不奢求民众的民主素质。沉默的，注定是大多数。支持各群体为切身利益维权，不苛责其理念、动机、口号。大众挺身而出，为利益，或朴素的愤怒，是社会运动的主力。

无论改良革命，体制内外，只要追求民主宪政，道路不同没关系，当相互协同不横向拆台。有的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但也是同路人。有时不需要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一定要顾大局。苹果还没开花，就要争果实了。以为这就是政治。太低级。中毒太深了。我们不惜代价精心培育丰硕果实，献给这民族。转身离开时，留下美好中国。这荣耀就够了。

我们没有理由牺牲别人，但有勇气牺牲自己。终极意义上，放下名利、地位、偏见。追求民主宪政，不为江山，不为无限贪婪的私欲，是为梦想，为自由、公义、爱的美好中国。为人类文明进步。为生命的意义。

公民身份

小圈子从来都有。可小圈子与引领民主运动的公民共同体相距很远。再多小圈子，没有彼此间身份、核心价值、民主规则作为底线认同，仍是一盘散沙。

有人说，各做各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逃避。

有时候，有些事，某些阶段，各做各的。行动去中心化，自治做事。或者暂时规避危险。可如果内心深处，是在区分，你是公民我是民主，你是改良我是革命，你是体制内我是体制外，为划清界限，为莫名的优越感，这是不对的。

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当价值观严重分歧，比如暴力非暴力，实在没法一起努力，各自努力是有道理的。可更多时候，我们不是登山，是打虎。主流价值观一致，仅仅因为自我中心意识，排斥团队，这就让人失望了。

公民社会碎片化，这是现实。但这不是价值，不是我们要追求的。我们追求的目标，是强大的政治反对派。各门各派当有意识朝一起走，协同努力。他们害怕我们联合。联合意味着承受更大压力。可一有压力就放弃，正是他们希望的。永远一盘散沙原子化才好。

追求民主自由，体制内外，千千万万有理想的中国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尽自己的努力。我们需要凝聚，需要一个共同的身份。

其实我们已经有了。

这就是公民。公民，是一个现代文明概念，中国古代没有。它意味着民主、法治、自由、公正，政治文明的理想。它还是我们的身份。民主、自由，这些概念很好，但不是身份。公民身份不可剥夺，扎根中国一百多年了，专制者怕，但不大可能从宪法里把“公民”删除。

无论党、派、研究所、协会，任何一个有具体名字的组织，都可能被封杀。而我们把公民身份当真，就是一个共同体，一个团队，大道无形。

除了公民，我实在没看到，还有更适合的共同身份。公民没有主席、书记，没有层级，不是有形的组织。公开表明公民身份，不是加入谁的组织，而是站上共同的平台。谁倡导的不重要，只要有利于我们力量凝聚。

2012年我们提出新公民运动。后来发现有小圈子趋势。2017年我们不再用“新公民”，我们就是公民。公民运动。

有朋友说，你们“新公民”。对不起，我们错了，不该叫新公民，没有新旧，我们就是公民。所有追求民主自由的中国人，我们都是公民。

公民不是小圈子。公民身份，不是谁谁的，不是谁发明的，是先辈百年奋斗的成果，写进了宪法，专制者也不能公开反对。我们都是其中之一。

公民不是少数群体。今天，公民意味着抗争意味着敏感，还只有少数勇敢者坚定公民身份。希望有一天，律师、企业家、艺术家、学者、警察、官员……所有热爱民主自由的中国人，公开彰显公民身份。最终，这身份属于每一个中国人。

这原本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份。它那么重要，所以珍惜，所以呐喊。原来这里有遍地的铠甲，穿上它，我们就是一支义师，所向披靡。

公民日，做一件好事，对被帮助者说，今天公民日，我是公民。各自独立的千千万万人，同一时刻虔诚服务社会，宣示共同身份。同一个时刻感受到共同体。公民社会成长，需要这样的仪式。

实力不是保存出来的，是奋斗出来的。自由之路，没那么多阳光灿烂，我们注定风雨兼程。公民共同体成长，策略是必要的，不需要每个人冲在前面。集体仪式也是必要的，做好事，禁食修行，这是不可封杀的行动，可持续的成长。

一些纷争

两年多来，走过一些地方，常听到公民内部纷争。有些是理念分歧。暴力与非暴力，革命与改良，左派与右派。有些是山头之争，谁是谁的人，谁是哪个圈的，哪是谁的地盘。有些是个人成见，怀疑谁谁特务，谁侵吞捐款。有的同一个城市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了。

中国的政治反对者，纷争似乎特别多。这和人的个性有关，勇于反抗的，本来就比较有个性。一群棱角分明的人聚在一起，很容易摩擦。和恶劣的政治环境有关，对方善于掺沙子搞诡计。和中国人的文化传统有关，习惯猜疑，戒备。

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如此恶劣环境下还内部纷争不已，怎能让国民看到希望？中国最大的问题，是民主派如何团结，形成强大的力量。分歧不可避免。要找到克服分歧的办法，分歧不致分裂，不影响协同努力。

我们是谁？泛民主宪政派，追求民主自由的中国人。至于体制内外，行为方式，革命改良，都是次要的，当相互协同。无论中左中右，社会民主主义还是自由市场主义，只要认同民主宪政，分歧都可以通过民主规则解决。

个人成见和纷争，很多出于误解。人与人误解太多了。中国有不好的文化传统，人人相互揣摩，勾心斗角。官场更甚。以至于“搞政治”成了恶的象征。这漫长的习惯，我们不去适应它，必须改变它。公民共同体，如果自始没有健康的文化，民主了，也会让人失望。

勇敢的人值得尊敬。黎明之前勇敢站出来的公民同道，首先要彼此尊敬。有人冲在前面，不妒忌，是为众人开路。有人曾经软弱，不厌弃，环境太恶劣。

心怀善念。有分歧，有批评，有争辩，很正常。切记，不要让批评沦为恶意揣测人身攻击。不要让分歧成为裂痕。无爱不言。同道中人，批评不是为敌意，而是为帮助，任何时候心怀善念。

有线人，坏良心的有一天会付出代价。有人双重身份，热心公义，威逼利诱时也软弱。更多的时候，无意间透露给信息。以为公开的事，就说了，以为只是个人评价，就说了。

不抓特务。如果真的怀疑某个人，不必网上抓特务，也抓不着。除了彼此撕裂没有意义。特务没那么多。我们的事业是公开透明的，特务没多少价值。最信任的人聚成核心团队，对不太信任的有些事暂时回避一下就好了。有些事仍然可以一起做。被怀疑的同道，也要直面问题。私下坦诚沟通，消除误解。

不试图在微信群里辩论真理，不试图在网络上解决现实问题。虚拟空间是为彼此相识，理念分享。有误解有分歧，线下当面解决，批评时心怀善念。不轻易公开批评指责。不轻易恶意揣则。很多时候，争论基于误解，动不动就公开批评指责，很可能是轻率的，不负责任的。

公民群体起步注定纷乱。公民是独立自由之个体，我们不可能清理边界，没有处罚，只有引领。但也不必特别担心，现代社会是透明的，日久见人心。

无爱不言

很多纷争是言语引起的。言语发自一个人的心。

当我们批评一个人的时候，内心出自爱——真诚帮助，还是恨——愤怒抱怨？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常有很多分歧。哪怕都追求民主自由，都面临专制的巨大压力。真理需要辩论，错误需要批评。关键是，无论言辞多么激烈，怀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善意还是恶意。

善意的批评，哪怕激烈，还是能看出善意。恶意的批评，哪怕很轻，也能看出恶意。嘲讽，挖苦，指责，不屑，都不应是公民的语言。

每一句批评发出之前，请问问自己的内心，我是为他（她）好吗？

很多城市公民社群撕裂都因为恶意的批评和争论。开始仅仅是细小的理念分歧，争论中揣测动机，恶言恶语，人身攻击，最后不相往来。本来势单力薄，面对强大的专制，还内部撕裂，真的让人失望。

有朋友说，这是我的言论自由。言论自由是有边界的，任何一个社会，诽谤侮辱都违法。当然，公民社群内部不涉及法律。无爱不言，这是我们内在的道德要求。民主派也要团结，追求自由的人也要团结。否则一事无成。团结的核心是爱，爱同道每一个人。

希望每一个同城公民群，第一条群规应该是：无爱不言。

新文化

中国漫长的专制传统，人隶属等级秩序。有两幅对比的照片，一副是中国领导人接见科学家，领导坐正中，按官衔排列，白发苍苍的科学家站立后排；一副是川普在白宫接见老兵，老兵们坐前排，川普站在后排边上，咧嘴笑着。

中国传统上吃饭就坐论资排辈，尤其以官阶论高低。几个老资格发言，其他人只有听的份。

公民平等就坐，平等发言。座位不分主次，按先来后到随意就坐。如果非要分主坐，女士优先，年长者优先。不以身份地位决定发言次序，平等发言，轮流发言。

我们从自身做起，缔造新的政治文化。民主要成为生活习惯，从现在开始。

公民聚会倡导健康的生活方式。聚餐AA制付费，简单，便宜。不排斥喝酒，但要适量，不影响理智和交流。公民聚会可以有很多方式，爬山、郊游等。

祛除说谎的习惯。中国人习惯说谎，比如迟到了，随口给自己编个理由。现代文明社会，诚实是公众人物的第一品德。

个人道德不只是个人的，也有公共意义。作为公民，追求民主自由，我们肩负中华政治文明转型的使命，应当严格要求自己。

习惯于公私分明。告别家天下的关系社会，我们必须习惯于区分，哪些是私人的，哪些是公共的。私利和公益分开。我们相聚，是为理想，不为商业利益。

习惯谦卑。权力与傲慢，是强权专制的逻辑。现代文明，权力来自人民赋予。永远不高高在上得意洋洋颐指气使。民主政治，不懂谦卑的是失败者。

给良心犯送饭，关怀家人。给生病的同道关心照料。同城公民社群彼此温暖，我们更有力量。感动我们的有理想，也有人情。

无论宗教信仰，有一些共同的修行，禁食，谦卑，爱，追求美好中国的公民，有宗教精神。

诚实、简单

反户籍隔离教育平权行动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天凤凰卫视做完节目，志愿者们请闾丘露薇吃饭。平时工作餐人均不超过25元。这次表示感谢去了一家不错的餐馆，8个人花了400多元。

桃源是会计师，负责记账。想这严重超标的一餐，账目公布出去不好看。记做办公用品。中国会计常见的做法。

刷子知道了提出质疑，这不是记假账吗？桃源不以为然，都是好意，自己人找什么茬？矛盾渐渐升级。

过些天有人告诉我出事了。反对平等的某些原住民也在网上攻击我们乌合之众贪污犯了。

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简单到虔诚。有问题绝不回避。恳请各位分别从北京不同的区赶去大兴。约好7点半到一家饭馆。刷子先到了，等不到我们，又走了。这群本不熟悉的人，很容易生误解。直到很晚才坐到一起。

中国人好面子。有话只说一半，这是很多误解和纷争的源头。这是一个极其糟糕的传统，我们必须改变它。面子算什么东西？事业比面子重要，规则比面子重要，很多东西都比虚伪的面子重要。最好把它踩个稀巴烂，踢进垃圾堆。心怀善念，简单真诚，这是我们要塑造的政治文化之一。

说吧，所有的不满、愤怒，都当面讲清楚，一点不含糊不掩盖。争论了很长时间。其实，主要还是误解。

大家都听明白了。我做简单总结：刷子是对的，这确实是记假账，我们绝不能容忍假账；桃源这样做是出于好意，有情可原；总结教训，完善制度，以后杜绝类似问题。

我们不能容忍假账。不能容忍欺骗。一丝一毫都不能。绝不耍小聪明。我们和专制者不一样。专制者依靠暴力谎言。我们一切都在阳光下，必须诚实、简单。

财务要健全制度，公开透明。有些收支暂时无法公开，有些不说，但不撒谎，不掩盖。有些不适合清晰记录，负责财务的，当有虔诚的心。信用，是时间积累起来的。

这是教育平权运动最大的一次纷争。这群陌生人为同一个目标聚到一起，很不容易。五年后我们再相聚，分享那些骄傲的日子，唯有感恩。

最好的公关是坦诚真相。世界优秀企业都懂得这个道理。杰出的政治家也懂。中国人太复杂了。阴暗城府写在脸上。必须改变，从我们这一代，永远改变。有误解，坦诚沟通，及时消除。不要阴谋诡计，不要话说一半，不要彼此揣摩。要诚实、简单。

改造国民性，缔造政治文明传统，从我们开始。诚实、简单，不只是对同道。它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本。是这个国家新的希望。

公义的心

2012年6月的一天，一位先生来公盟寻求帮助，说他的父亲闯美国使馆后被地方政府打死了，尸体扔到河北沧州老家的院子里，头上有几寸长的伤口。他说他父亲之前就受到过地方政府的死亡威胁。

不管上访原因是什么，打死一位76岁的老人实在太过分了。第二天我收到了照片，可见老人头上清晰的伤口，悲愤之下配图片发了一条微博，暗示他的死和地方政府有关。很多人转发，谴责。

可两天后我接到义工袁先生的电话，他去了现场调查，听他家人和邻居说，老人被送到村口，自己走回家，当时头上没有伤，是当夜受伤死亡，可能上厕所时绊倒受伤，也可能深夜被人打死，死因等待法医确认。我立即发微博为之前的错误信息致歉。

这引起了很多批评。有的我诚恳接受，之前发文不够谨慎。有的说我立场有问题，替专制洗地。这样的批评不只一次了。钱云会之死调查报告，云南“小学生卖淫案”，我都遭到过类似的激烈批评。

有人说，我们的定位应该是批评者。不。我们的立场是公义，从不改变。一个极端不公正的社会，公义的立场自然站在弱者一边。可发现自己错了，必须道歉。对自己的言论负责，这是底线。

这个国家不缺少罪恶苦难，很多时候面对求助我们深感无奈。我们没有必要借助谎言批评专制，没有必要把正义的支点建立在虚假事实之上。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努力帮助弱者，我会永远站在弱者一边，可真相是正义的前提。任何时候不能无原则无底线，不能把谎言当真相，把真相当谎言。

专制者信奉不择手段。伪造历史，抗日战争中流砥柱，刘文彩地主恶霸，一贯伟光正。举着拳头宣誓时也撒谎。这是我们要反对的。可这片土地中毒太深了，一些反对专制的也认同不择手段。

只顾立场，不管是非，只要能够攻击对手，谎言、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观点不同，相互妖魔化，相互人身攻击，甚至大打出手。这个国家人与人之间如此不信任，左右之间，官民之间，贫富之间，网络充斥人身攻击侮辱谩骂。

如果自由主义者也像专制者一样不择手段，我们能给中国带来什么？

人类社会有两种基本力量：爱和恐惧。专制秩序依赖恐惧，人们听话，是因为害怕。斯大林说，害怕比尊敬更重要。民主秩序依靠爱，当选总统是基于多数人发自内心喜欢。我们不可能让人恐惧，选择了民主宪政，我们的力量源自爱。

我们对中国的未来负有责任。无论面对多少邪恶，必须坚守美好政治的理想，坚守自由、公义、爱的信仰。在这彼此戒备敌意的人性荒漠之上建立信任与爱的绿洲。我们必须让人尊敬，包括对手尊敬。未来的民主政治绝不是毫无底线相互攻击，民主竞争必然在底线伦理之上。

任何时候怀有一颗公义的心。反对专制，不可不择手段，追问真相，不可歪曲事实，坚守立场，不能不顾是非。说真话，即使在狂暴的舆论洪流中依然坚持说真话，不是为讨好谁，只为坚守信念。我们这一代人必须为美好中国奠基政治伦理。

政治伦理

2010年6月，公盟开始推广公民承诺：

“追求法治正义的中国公民，决心共同恪守良知、责任、民主、法治现代公民理念……兹承诺如下：一、行为忠于内在良知，理解、尊重、关爱他人。二、遵守宪法法律，维护宪法法律正确实施。三、在生活中以合法方式和仁爱之心维护社会正义，彰显社会正气。四、在工作岗位上遵守职业伦理底线……”

很多年，在爱与公义的路上，我常常问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我的行为是否值得每一个中国人尊敬和骄傲？ 每一个法律援助个案，我是否在真诚帮助当事人？每一次公共言论，是否我的真诚信念？你什么动机——我能否经得起这样的质问？

社会烂了，我们也把余生烂下去吗？一间屋子里有多种声音，噪音居多，我们很容易迎合噪声。可是，人们的灵魂深处喜欢美妙的音乐。我们勇敢发出美妙的乐声，一定能改变这间屋子，因为每一个灵魂渴望。

中国的政治文化土壤太糟糕了。整个二十世纪没能结出民主自由之果。我们肩负特殊使命，改造这土壤。

一些公民会成为未来的政治家。决定政治家品行的，根本靠科学的制度。信念也很重要。公民的个人道德会在相当长时间影响新生民主政治的品质。中华民族美好政治的梦想要自始奠基道义基石。

不断强调道德，有德性的政治。甚至有人说我迂腐。迂腐不怕，中国最大的问题在于人与人太聪明了。这片土地中毒太深，国民心中，政治被妖魔化了。我们要把颠倒的颠倒回来。我们相信良心，依靠良心，和平理性，温和坚定。

我们是公民。

这群率先站起来的中国人，厌恶专制、强权、腐败、不义。关心公共利益，关心陌生人的自由和尊严，关心国家的未来。相信民主、法治、自由、人权，相信人类文明普世潮流。这是天性。这是天意。这是无法摆脱的责任。

公民需要行为准则。简单总结：谦卑服务，担当责任，放下自我，个人成长；遵从民主，信守承诺，无爱不言，团队建设；诚实简单，良心公道，公私分明，公共服务。

我们以自己的行动告诉国民，专制结束，中国不会陷于动荡，只会有更美好的未来，因为有我们公民在。我们比专制者做得更好。

记住我们对这个国家的责任。民主宪政，文明重生。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好人。诚信缺失的社会，坚守诚信。正义匮乏的社会，捍卫正义。腐烂溃败失落迷茫的社会，点燃希望。

这封信还可以写的更长。写出来，是为共勉。为国为民，修行无尽。

一起努力，改变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