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里基本满员了,我们在洞口找一个位置,悄悄铺开被褥,躺下来。这是北京南二环,2010年11月最后一个夜晚,我睡在洞口,挨着我的是守望教会的雨桥兄弟、公民救助站义工王克智先生。
第一次在桥洞里过夜有些偶然,虽然很早就有这个想法。11月29日、30日连续两天南站周边上访者的窝棚被警察和城管强拆,他们的棚子、被子甚至行李都被扔上卡车。到了夜晚,失去被褥的访民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蹲在地上烤火。我想见证这冷酷的拆迁,感受他们感受的冬天,也想告诉更多的人,他们需要帮助,我们接收的捐赠不能满足这里的需要。如果能有更多的人来这里感受他们经历的冬天,这个社会或许会更温暖些。
晚上十点多,日光灯下,伴随着南二环的车流声,桥洞里传出鼾声和偶尔的咳嗽声。有人盖着破旧的棉絮,有人只盖一个棉大衣,脚露在外面,有个人来晚了没有被子,和我们挤在一起。
我躺在洞口,冷风轻轻吹着,把头蒙起来,脚有些冷。我在想我们生活的意义。
这个傍晚我们去了不远处一群老年访民聚居的废墟。这个平房村落基本拆除了,还留下几间和一片废墟,老年访民聚在这里,就着废墟用塑料布、旧家具等捡来的东西搭起棚子。这里住了大概三十多个访民,年龄基本都在五六十岁以上,年纪最大的80多岁。
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沧桑的脸,是郝文忠!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已在上访路上30多年。她丈夫文革期间被邻居举报偷听敌台,拉走批斗,第二天就死了。1976年冬天她开始上访,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她在那一刻也认出了我,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拍着我的肩膀问还好吗,听说去年也受了委屈?我说还好,那一刻很想拥抱她。我们差不多五年没见面了。2006年除夕夜,我和她还有其他十多位访民一起包饺子,睡在一张大通铺上,那个夜晚,灿烂的礼花照亮了上访村的废墟,一个80多岁的老人守在小小的铁皮桶柴火旁,看几寸黑白电视里的春节晚会,那个场景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就“给温总理拜年”去了,她很急迫,不知道生命何时到尽头。那年3月,她被送进精神病院一年,那是她上访路上第200次关押,第五次进精神病院。
她追随着那遥远的希望之烛火,城市的繁华怎么也无法驱逐她内心深处的历史阴霾,直到生命的尽头。其实那历史阴霾就在每一个中国人心灵深处,她不过是一个符号,用自己的一生展示一个荒诞的角色——经历二十世纪苦难与疯狂的中国人,对野蛮政治的恐惧,对公义的渴求,写在她的脸上,写在她无助的眼神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一个国家也有自己的命运,我想。
朦胧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旁经过,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扶着一位戴着宽大墨镜的盲人,穿过狭窄的通道,应该是去上厕所了,桥洞外面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就是厕所。过一会他们回来了,躺到桥洞大约中间的位置。他是谁,从哪里来,要追寻什么,为什么在这里?我想问问他,想问问每一个人,想问问那遥远的造物主。
看了看时间,两点了,睡不着。来到旁边另一个桥洞,看到老杨一个人躺着摆扑克。
早就听人说起过老杨,他来自河南洛阳,因为砖厂权属纠纷上访了十几年,是访民中的思想家,很多呼吁书是他执笔。
我蹲下来,老杨紧紧握着我的手,良久才说,“你还年轻,千万要注意学会保护自己,中国的路还很长,唉,辛亥革命都一百年了啊。”他从塑料布下面掏出一份材料《冤民议政——为辛亥革命百年谏议,向最高法院第50次申鸣》,里面是自己对三民主义的看法,认为三民主义应当成为中国的国家指导理论,呼吁隆重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
是啊,一百年了,这曾经的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百年轮回。没有民主制度,权力只对上不对下负责,上访问题不可解,虽然2010年由于来自上面的巨大压力,访民看起来少了一些,但这只是意味着某个时刻更大规模的上访潮。在这个庞大群体的背后,是日常化的特权腐败,是贪婪者的骄狂和弱者的仇恨与敌意。老杨的忧虑正如我们的忧虑一样,我们渴望一个美好的社会,渴望这个古老的国家走出历史悲剧的循环。
雨桥也出来了,我们一起去四周看看。永定门长途汽车站周围,路边时不时能看到露宿者,我们不得不慨叹他们的生存能力之强。老人们聚居的地方,废墟里传出轻轻的呼吸声。清晨,他们将背起行李奔走在各个衙门,不知道正义的路还有多远,甚至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一百年后政府维稳的效率提高了,他们随时可能被接访的带走。旁边就是霓虹灯,他们其实离这个城市很近很近,然而繁华背后,这个国家距离现代文明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