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对江平先生的深刻印象是在南方都市报案的专家论证会上。2004年4月,喻华峰被以贪污、行贿罪判刑12年程益中也已经被捕的背景下,我们急需向法学专家求援。
4月7日的专家论证会上,有的刑法专家按照严格的犯罪构成要件,机械地推论出喻华峰他们构成犯罪。微妙关头,江平先生从企业型法人激励机制的高度谈南方都市报奖金分配,得出结论,既然是南方日报集团发还给南方都市报的奖金,既然根据承包协议喻华峰、程益中他们九个编委有权分配这笔奖金,这根本不是犯罪问题。随后,研讨会气氛得以扭转,以更广阔的视野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喻华峰他们无罪。
再以后,每当这个社会最需要的时刻,先生总是站出来。他说,我所能做的是呐喊,后来我终于明白,最重要的是,先生知道什么时候呐喊,呐喊什么。
冰点风波中,先生站出来,这关系到言论自由。公盟事件中,先生站出来,这关系到温和理性的维权道路还有没有前途。
先生这一生从没有停止过呐喊。1957年,怀着美好的理想,刚从苏联回国不久的江平先生组织联名给党委提意见,因此被划为右派,然后被赶到农村,精神压抑的同时又遭横祸以致身体残疾。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一个人随时会失去自由、尊严乃至生命。
幸运的是,历史的车轮终究会朝向光明。这三十年,无论经历了多少挫折,总的方向朝着法治。这条道路注定是漫长的。先生是建设者,有底线的建设者。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总得有人虔诚地坚守,总得有人一点一滴筑起社会正义的底线。民法通则,确立了私有财产的基本保障。行政诉讼法,试图把公权力纳入法治的框架。在改革开放近三十年之后,物权法终于宣布国家、集体、个人财产受法律平等保护。
2008年5月,温总理访问政法大学那天,我在法大南门碰见了先生。那是温总理刚刚和先生谈完话。“他们非要让我说几句”,先生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地说。这位在政治风波之后离职的政法大学校长,并没有随着离职而被人们忘记。相反,二十多年过去了,先生之德高望重,无愧于政法大学永远的校长。
在先生面前,我们是晚辈。八十年间,正如先生的人生经历一样,这个古老的国家经历了民国的希望、文革的回光返照以及改革开放重新回到希望之路。最惨烈的风雨前辈们都替我们承担了。我们是幸运的一代,在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无论历史的阴霾多么深厚,它终究会一点点散去。
有时,我在想,如果生活在先生年轻的时代,我们该怎么做?有林昭、遇罗克,那些永远的丰碑,也有保持沉默活下来的人们,如先生。我可能也只能像先生那样,在沉默和痛苦中坚忍,一点一滴坚守关于法治的梦想。
这是一个建设的时代。法治的进步不是靠革命,是靠一点一滴的积累。为了一个民族健康走出历史的阴霾,走向现代文明,历史进步的推动者需要足够的爱和宽容。很多时候,我们选择沉默,当然,我们的沉默是有底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