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江《像芒草一样的爱》

写在前面:俞江推荐我看《别人的生活》(又名《窃听风暴》)。在一个安静的夜晚看完了,第二天很早醒来,沉浸在巨大的感动中。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了,恐惧的阴霾消散了,东德人民自由了。我们的人民也将获得自由,我们在为自由而战,我们一定会胜利,因为良知和爱像芒草一样连绵不绝。

2007-3-29

像芒草一样的爱

俞江

获得2006年度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别人的生活》(The Living of Others),是难得的好作品。结尾处朗诵的诗,则是少有的好诗。那女中音磁性而沉稳。我不懂德语,也不知那首诗的题目,只是记下了那段译文:

亲爱的孩子,你怎么呢?

你的爱人死了。

爱人?你今早上还见过他

他还是那么鲜活。

不,姐妹们,相信我,

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死的时候,

火红的太阳刚刚升起

照耀在他身上。

他的画里有极深的恐惧,

我看到了,

那令人害怕的爱。

为什么我觉得这爱像芒草一样。

伊莲娜,我们回家吧!

我要改变这一切!

很久没有感动过。

也很久没有一部作品让我感动,更谈不上让我为某个作品写点什么。

最后一次认真地捧着一本小说看,大约是七、八年前。在北大的一间教室里,也是这个时候,一个春日下午,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完《一九八四》的最后部分。那次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震撼。一种被强烈的恐惧控制后的震撼。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但我全身发冷。

从那以后,我宁愿在网上看武侠,看玄幻小说。也不看那些假装深沉或忧郁的煽情之作。

但煽情还在流行。煽情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电影、歌曲、广告、春晚,都在不折不扣地执行着煽情。作家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能力写出有深度的作品。于是,他们用刀片在指头上划一下,高高举起,大呼小叫,以骗取观众的一滴眼泪。然后用那滴眼泪支撑他们的伟大。

文艺作品,无论是诗歌、小说、电影、音乐、舞蹈,只要唯美,总能或多或少地调动人们的情绪。但没有思想,却永远不可能进入人的心灵。而不能进入心灵的作品,也不会在心灵中占据丝毫的地位,更不用说长久的存留下去。

说这些,不是要否定煽情或唯美,我只是不看而已。但或许在我们这个时代,煽情和唯美仍是值得尊重的。因为它们毕竟不像《黄金甲》那样浅薄与无知,也就是说,它们不丢脸。

而《别人的生活》,的的确确地进入了我的心灵。这一作品如此冷静,而那首诗,当它出现的时候,是如此的震撼人心。一个对生活稍有理解的人,就不可能不噙着泪水去听完它。

“为什么我觉得这爱像芒草一样”。

在这部作品里,两次提到芒草,两次都是把它用作爱的比喻。什么样的爱能像芒草一样?芒草又是什么?

芒草就是田间杂草。书上说:“芒草为越年生或一年生禾本科杂草”。它属禾科,外形像谷禾,却拒绝像谷禾那样,为人们带来巨大收获。

我见过它,秧田里的异类,农人唯恐除之不绝。它的穗,短而硬,隐隐像细针一样,让人很不舒服。芒草是野生的,不是人工培育的。但它像所有的野生植物一样,弱小而顽强。生于大地,刺向天空。

当我们习惯了爱是一种顺从时,像芒草一样的爱,不会让人感到好受。当我们习惯了爱是一种顺从时,我们还能否想象如芒草一样的爱?

主人公德雷曼和他那些自杀或未自杀的艺术家朋友,就是民主德国这一秧田里的芒草。按照当时关于人的分类,他们属于“五类人”中的“第四类”:“历史性的人物,不好对付”。按照内部规则,“对付这第四类人不能一步一步地来,一定要在他意识到被监视之前就把他干掉”。德雷曼是幸运的,在柏林墙倒掉之前,他没有像其他“第四类”人一样被干掉。但我们也可以说,他在“政治上”是幼稚的。他居然相信作为一颗芒草,没有被农人注意到。他甚至天真地认为,他没有被注意到是农人的愚蠢。当我看到他在很多年后,从房间各个角落拉出长长的电线时,不禁哑然失笑。但是,在电线后面,究竟谁是滑稽戏的主角?

“我们能做到的,不是你这个小艺术家可以想象的”。这是那个丑陋的文艺部长的最后一句台词。国家机构与私人之间的力量对决,其悬殊的程度本来就是不可想象的。然而,作为一部电影,《别人的生活》已经在这方面做了很多淡化。我们只能从隐约透露的那些自杀的数字,以及德雷曼身边的死亡事件,去了解这种对决给个人带来的恐惧。这种恐惧无处不在。让我们看看作品中两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场景:当克里丝在作妇科检查时,“盖世太保”直闯而入,将其带走;审问者对克里丝说:“难道你相信舆论?”

但在我看来,这只是提供了某些答案。这部作品不是为了回答,而是为了解释。解释的主题是:恐惧何以是难以想象的?

哲学家总是喜欢思考本质问题,比如,人的本质;生活或生存的本质,等等。并且总是喜欢对这些问题给出答案。有位德国哲学家同意:死亡是生存的本质。或许他是对的。这一回答跨越时空,简单而悦耳,却对当下的生存没有给出任何建议。如果哲学不过是一种关于死亡何以是生存的本质的分析工作,对于我来说,我宁愿选择东方哲人的提问方式,他们说:不要考虑死亡,而要考虑怎样生活?不过,或许我不能接受东方哲人的答案。

现在,我们的困难是,当恐惧而不是死亡,作为生存的本质存在时,人“应该”或“可能”如何?是把恐惧当成一种苦难而接受,还是当作一种机会,拥抱并复制它?但这个提问方向或许是错误的,或许在这一生存模式中,人已经没有选择,也就不存在“应该”或“可能”的机会。因此,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不可能得到解释。但它有个最佳答案:但愿我们永远不要面临这个问题。

我想,所有的观众都会像我一样,为德雷曼的幸运而松一口气。他终于能够脱离那个问题的追问。他终于能够轻松地说:“还好现在民德已经不复存在了”。

然而,对于我们这些还没有资格说出此话的人,却不得不继续被追问。那么,至少我们可以相信点什么。我想,这或许是《别人的生活》最成功的地方。不是因为那里面有个好人,或者因为这个好人写下了“其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报告”。而是因为人性。如果我们还愿意相信什么,那么,请相信人性。因为那看上去最具偶然性的东西,或许恰恰不是偶然的。人性是普遍的、恒定的、基础性的,比任何人类社会的制度更普遍而恒定,更具有基础性。

那个文艺部长说:“没有热爱,没有信仰”。但我却要说,不可能有这样一个时代。恰恰相反,只要人类还是血肉之躯,热爱和信仰,就不能抛弃。我说的不能,不是可能之能,而是想抛弃也不能。

但是,热爱有很多种。像芒草一样地爱,是最可贵的一种。

无论如何,爱本身就是信仰!

2007年3月27日下午于慕弘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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