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接近两点钟,我再次来到国家信访局胡同口。这一次,我本来是想更多了解一些劫访者的想法,我想知道这些每天在这里看见乃至参与殴打上访者的一群人的是怎么想的。当然,我也可以通过私人渠道和他们交流,但不同方式得到的信息是不一样的。
出租车离胡同口几百米远时我下了车。不直接打车到胡同口是为了避免引起过多地注意,我尽量避免自己作为一个陌生人闯入那个充满戒备的环境。
沿着马路边走到胡同口边上,我在路边坐下来,身边是两个劫访的在谈论他们家乡的事。在这里呆一会也是为了避免更多的注意。
然后我慢慢走到劫访人群中。一个陌生人进入这个群体如果你是匆匆而过的话,他们通常会把你当作上访的询问或阻挠,但如果你是从侧面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进入,很快你也就成了这个群体的一员,这个群体此刻对你而言不再是一个充满野蛮暴力的团体,而是一个一个的人,你可以和他们聊天,可以讽刺挖苦他们的卑劣的工作。比如我就问一个女孩,你也是劫访的吗?她突然显得不好意思。
我站在墙边,脚下墙根一个坐小板凳的家伙抬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开封的刘局长出现了,我有一种想法是上前打个招呼,你还在啊?但又一想还是沉默的好,要多听多看。显然,刘局长应该看见我了,他也没有和我打招呼,下午再也没有出现。应该还是有人认出了我这个特殊客人,开封纪委的那个年轻人看见了我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每一个上访的人走过来,总有一群劫访的围过去大喊大叫,我就跟过去,盯着他们。
大约两点半,一对白发老夫妇被围在了墙跟前,老太太说是江苏连云港的。一个劫访的官员要看她证件,她要对方先出示证件,劫访的拿出了证件,大概是信访局的,然后要拉他们走。夫妇俩靠着墙根不肯走。突然围攻的两三个人开始推打夫妇俩,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壮年男子一拳把老太太打倒在地,然后她隔着人从后面用脚猛踢倒在地上的老人。霎那间我热血沸腾,冲上去照着那家伙的脑袋就是一拳。那人一个趔趄,愣了一下,然后发疯一样朝我冲过来,我的身后也同时遭到两三个人拳打脚踢。一瞬间我侧挎的包掉在了地上,我也几乎摔倒在地。我立即站起来和他们三四个人对打,正当我要揪住一个人的时候,旁边一个人过来转移了我的视线,他把我的包捡起来递给我,同时把撒在地上的证件交给我。因为害怕身份证等证件丢失,我暂时把东西收起来。但就这一瞬间,几个打人的家伙已经跑了。
对于这种殴打老太太的灭绝人性的行径,我异常愤怒,指着在场所有的劫访者大骂:人民的血汗钱养活你们这帮狗东西,老太太跟你妈一样大,你们就他妈的敢这样打,你们还是人吗?问问自己的良心,你们是人吗?你们这帮狗东西天天在这里呆着就是来坏良心的吗?谁在这里打过人?都是他妈的人渣!
上百劫访的没一个人吭声。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这群流氓高声痛骂:你们是人吗?你们打我,过来打啊。你们丧尽天良啊,不得好死啊,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家人出门都会被汽车撞死的!国家信访局门口怎么会有这样一群狗东西啊,不知羞耻的狗东西啊,你们就没有父母没有子女?你们就能干出这样的断子绝孙的事情?
而面对强权暴虐,作为弱者有时除了诅咒没有别的武器,而在某些特殊时刻这唯一的武器有可能应验的,因为上帝给每一个人——无论他曾经显得多么灭绝人性——埋下了正义和良知种子,作为一个个人,他可能无法摆脱良心的谴责。
夫妇俩把上访材料展示在地上,材料中间是他们穿军装的儿子的照片。我没有深入了解整个事件,只知道他们的儿子被人杀死了,而责任人没有得到相应处罚。连云港劫访的再也不敢打老人家了,过来好好劝说。老太太过来向我道谢,说如果没有我相救,他们不知道会被打成什么样。这时候,我深深感到,邪不压正,打人的流氓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劫访的都保持沉默,我能感觉到,他们有人向我表示敬意。
一个便衣过来,但不是追查谁打了人,而是追查那个拍了录像的人。一位律师拍了老人和我被打的录像,便衣把他叫过去。过了一会我也跟过去,此刻我没有任何恐惧,因为这一群乌合之众此刻是多么的卑微和渺小。后来便衣也没做什么,那位陌生的朋友保留了录像,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老太太进到了信访局里面。我则继续留在胡同口,看他们询问上访者。每一次他们询问上访者我都跟过去看着他们,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他们再也没有敢打人。一个老太太被他们拖在地上,我一直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只好把老太太放了。我想,如果他们敢打老太太,我还会毫不犹豫出手的,这次我会狠狠地打。即使打不过他们,即使我受了伤,但是我要让他们领教一下什么是浩然正气,让他们这一生都会记住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
三点半,我因为有事不得不离开。坐在出租车里,平静下来,突然我的眼睛酸酸的。那些因为不公正的制度而受难的同胞,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在一个不讲法律也不讲人权的地方他们只有靠诅咒。今天我不后悔自己冲动,我很骄傲自己帮助了一个白发老太太免遭匪徒的殴打,可是,明天,还有多少人要遭受这样邪恶的苦难?
也许每一个劫访者在自己父母子女亲友面前都是一个好人,也许他们都会说自己身不由己,也许他们还能给自己找到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为了稳定为了大局。但他们野蛮殴打一个白发老人的这一刻,他们就是禽兽,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一个人如此泯灭良知。我们这个国家怎么了?我们的国民为什么要这样相互残杀? 我需要找到一个办法来帮助他们。至少也要通过详细认真的调查揭露访民到底有多大比例被打过,而在他们报警以后,北京110是否及时作了公正处理,我想把这个调查通过人大代表提交给北京市有关部门。无论我们的做法看起来多么幼稚,但认真对待自己的法律是我们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