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25日,小天意出生的第十一天,我来到她和妈妈、奶奶临时栖居的小屋。
在北京,说这是贫民窟已经是一个奢侈的称呼了。北京南站越过铁路往南一个小院子里有几间窝棚,住满了上访的人们,这里其实是上访村延伸的一个小分支,上访村住不下了,访民们陆续住在周边的平房里。
这是一间仅能容下两张小床和一个破沙发的屋子,小天意和妈妈睡一张床,刚从福建赶来的奶奶睡沙发,另一张床上还住有一位上访者。
小天意的妈妈叫黄常春,24岁,瘦削而清秀的她从床上坐起来,平静地讲述她生下小天意的那一天。
2005年3月14日,“两会”闭幕那天。已怀孕十个月的黄常春早上六点钟从上访村出发,背着上访材料走到20路公交车站,她打算乘20路公交车去中纪委控告带领犯人打残她丈夫的监狱狱警。车到珠市口附近肚子开始痛。坚持到前门附近下了车,黄常春艰难地走到一个警察跟前求助,告诉他自己要生孩子了。警察盘问了一番并检查了她所有的上访材料和身份证件,然后拨打了120。
医生们刚刚把她抬上120急救车,孩子就生下来了,是个女孩。
黄常春没有钱,在一家儿童妇产医院住了将近24小时后,一位护士拎着她的行李告诉她必须离开。就这样,3月15日早上,这位年轻的妈妈抱着刚出生一天的女儿,拎着背包走到14路车站,乘14路公交车,然后转102路车到北京南站,然后走回上访村。
走过铁道的时候,一位访民得知她刚生了孩子就赶紧过来帮她拎行李,说别去上访村住了,那里实在太脏了。她们一起来到上访村东面的这个小屋。这里原来住的一位打工者郭秀芬主动把这个床位让给了她们母女,因为这个屋子更暖和些。
访民们陆续来看望这个在天安门广场出生的小女孩,大家说,这是天意,这个小女孩就叫天意吧。
“家里还有人在吗?”我问。
“她奶奶今天来了。”黄常春指着旁边一个一只眼睛失明的老太太说。
“为什么不回家?”
“家没法回了。丈夫被打伤致残了,躺在家里被当地政府一天24小时监控。丈夫的哥哥和表哥为了丈夫被打的事情而上访,两人都被判刑了,公公也因为上访被关押半年了。”
横祸
黄常春拿出一堆的上访材料以及自己在永定门接济站被福建来的接访人员打得满身是血的照片,讲述从丈夫莫名被警察和犯人殴打开始到他们一家上访三个人被关押的遭遇。
黄常春讲,2000年11月14日,原籍重庆市铜梁县百羊乡现居福建省建阳市西门外小井垄自然村的郭跃云、郭跃建两兄弟外出打鱼草时捕获了一条蛇,回家路过建阳市监狱梁布农场竹筷厂门口时,被监号为3518413的狱警拦住要他们的蛇,兄弟俩不肯,狱警打开监狱大门叫出八名在押犯人追上兄弟俩把他们打倒在地夺去了他们的蛇。
但建阳市法院2005年的刑事判决书说“查明”:2000年11月14日,一群犯人在监狱内看见铁门外的郭跃建兄弟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像有一条蛇,有人提议弄来吃,于是,一位领头的犯人打开监狱的门,几个犯人一拥而上打了两兄弟并夺过了蛇。因此法院只是判了几个犯人抢劫罪,没有提到那个狱警,这也是黄常春他们不服继续上访的主要原因。
郭跃建被打伤住进医院,一个月以后,左下肢逐渐呈现出乏力、肌肉萎缩等症状,失去行走能力。但当地法医2001年鉴定郭跃建被打只构成“轻微伤”。2001年8月27日,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做的肌电图表明,郭跃建左下肢存在神经性损害。
上访
2001年2月、3月、四月,兄弟俩多次来到北京找司法部和国家信访局。司法部接待了他们的上访,开具了指示当地有关部门处理的通知,但结果他们也只是得到了几千元的民事赔偿。
2003年9月,郭跃建和表哥刘文杰、哥哥郭跃云、妻子黄常春四个人一起来到北京上访,他们三次来到司法部门口要求见部长。2003年10月,司法部司法鉴定中心出具了2003第1457号鉴定书,认定郭跃建肢体功能障碍“符合被他人殴打所诱发的癔症性躯体障碍发作的症状表现”,与2000年11月被人殴打之间存在“间接因果关系”。
郭跃建他们不服,认为司法部鉴定是和福建有关部门“勾结伪造的”。2004年2月,他们四人再次来到北京,又去了国家信访局和司法部。2004年3月和5月间,郭跃建、郭跃云、刘文杰被接访人员强行带回福建,郭跃建的父亲和黄常春一度被打伤住院。
2005年1月,建阳市法院终于下达了第239号刑事判决书,认定王宗富、李成贵、罗月光等当时殴打郭氏兄弟抢夺蛇的监狱犯人构成抢劫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到三年不等。但黄常春显然不服,她认为真正的抢劫犯——那个监号为3518413的狱警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但几乎与此同时,建阳市法院下达了第235号刑事判决书,以刘文杰构成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以郭跃云构成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和妨碍公务罪判处两年有期徒刑。
聚众扰乱社会秩序和妨碍公务罪?
郭跃云他们上访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们的罪名?
法院“审理查明”:2003年9月1日、8日、18日和2004年4月27日,刘文杰、郭跃云和郭跃建、黄常春等人多次到司法部要求见部长,未得到答复,一家人在司法部门口“闹事”,造成“大量群众围观”。其中,2004年4月27日上午,四人要求赔偿和见部长,“郭跃云背着郭跃建冲进司法部大门警戒线内,与执勤武警发生冲突,武警欲将电动门关闭,郭跃云等人与武警对拉,黄常春对武警谩骂……被强制拉出门外后,黄常春还用脚踢坏了大门两侧的十几盆花”。
法院审理还“查明”:2003年5月13日上午“6时许”,福建省劝访工作人员在210房劝郭跃建回建阳时,“在308房的被告人郭跃云闻讯后,用酒瓶砸破房门玻璃,并与唐天云、周友明等人冲到210房,被告人郭跃云在明知是劝访工作人员的情况下仍手持酒瓶和竹尖,先用酒瓶砸向劝访人员,而后用砖块砸伤民警王建勇的脚,用嘴咬伤国家信访局苏延林副司长的手臂……”
三个家人背着一个被狱警和犯人打伤致残的人要求见部长要求赔偿,最后被“武警强制拉出门外”,构成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
且不说黄常春如何讲述5月13日凌晨3点接访的人闯入救济站把正在熟睡的郭跃建抢走,也且不说黄常春被打后那些血淋淋的照片,仅凭建阳法院的判决书就可以见证当时的激烈冲突了。
上午“6时”是上班时间吗?如果真的是“劝访”工作人员的话,好言相劝怎么可能发生这样激烈的冲突?哥哥郭跃云“用嘴咬伤国家信访局苏延林副司长的手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残酷抗争?“劝访”工作人员的“公务”是什么?是非法抓人吗?显然不是。没有任何合法身份合法手续的人身强制,与流氓土匪绑架有什么区别?公民正当防卫怎么能是妨碍公务?
还有郭跃建的父亲不知被关押到哪里去了,没有判决,也没有任何通知。
天意
拿着两份判决书,黄常春感到绝望,但她还不想放弃。2005年农历正月十一,她只身再次来到北京,住在上访村。
她走遍了很多国家机关,直到3月14日,小天意出生了。
上访村里有很多故事,但增添了一个新生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于是我这个临时居民也成了一个探望者,听小天意的妈妈讲那些悲惨的故事。秋菊曾经是电影中的故事,这位现实中的中国秋菊面对的要比那些故事残酷的多。
但幸福的时刻总会有的。小天意的妈妈向我讲述那些让她感动的人。
“一个北京的上访大妈送来了小米和鸡蛋,5米布,又给我买了两袋红糖。一个黑龙江的上访阿姨给了我10块钱,还把她身上穿的棉裤给了我。一个姓李的辽宁双安山的阿姨帮我找房子、抱小孩。刚刚一个大妈给了我四把面。看我的人很多,都不知道名字,他们不愿讲……”
小天意醒了,睁开眼睛好奇地望着周围我们几个陌生人。我轻轻碰了一下她稚嫩的脸庞,冲她微笑了一下,心里却很难过。孩子,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你生在天安门广场,这是天意,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是你妈妈的梦想,也是上访村所有人的梦想,是这个民族一百多年来坎坷的梦想。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但一个被打伤致残的人被监控,哥哥用嘴咬信访局副司长的手臂,妻子被接访人员打伤住院,女儿出生在天安门广场妻子的上访路上,这一切都太残酷了。霓虹灯下,这小小的村落太残酷了。
许志永 2005年3月27日